隋堤柳,歲久年深盡衰朽。風飄飄兮雨蕭蕭,三株兩株汴河口。老枝病葉愁殺人,曾經大業年中春。大業年中煬天子,種柳成行夾流水。西自黃河東至淮,綠陰一千三百里。大業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煙絮如雪。南幸江都恣佚遊,應將此柳系龍舟。紫髯郎將護錦纜,青娥御史直迷樓。海內財力此時竭,舟中歌笑何日休。上荒下困勢不久,宗社之危如綴旒。煬天子,自言福祚長無窮,豈知皇子封酅公。龍舟未過彭城閤,義旗已入長安宮。蕭牆禍生人事變,晏駕不得歸秦中。土墳數尺何處葬,吳公臺下多悲風。二百年來汴河路,沙草和煙朝復暮。后王何以鑑前王,請看隋堤亡國樹。
小松未盈尺,心愛手自移。蒼然澗底色,雲溼煙霏霏。
栽植我年晚,長成君性遲。如何過四十,種此數寸枝。
得見成陰否,人生七十稀。
愛君抱晚節,憐君含直文。欲得朝朝見,階前故種君。
知君死則已,不死會凌雲。
曄曄復煌煌,花中無比方。豔夭宜小院,條短稱低廊。
本是山頭物,今爲砌下芳。千叢相向背,萬朵互低昂。
照灼連朱檻,玲瓏映粉牆。風來添意態,日出助晶光。
漸綻胭脂萼,猶含琴軫房。離披亂剪綵,斑駁未勻妝。
絳焰燈千炷,紅裙妓一行。此時逢國色,何處覓天香。
恐合栽金闕,思將獻玉皇。好差青鳥使,封作百花王。
新年多暇日,晏起褰簾坐。睡足心更慵,日高頭未裹。
徐傾下藥酒,稍爇煎茶火。誰伴寂寥身,無絃琴在左。
遙思毗陵館,春深物嫋娜。波拂黃柳梢,風搖白梅朵。
衙門排曉戟,鈴閣開朝鎖。太守水西來,朱衣垂素舸。
良辰不易得,佳會無由果。五馬正相望,雙魚忽前墮。
魚中獲瑰寶,持玩何磊砢.一百六十言,字字靈珠顆。
上申心款曲,下敘時坎坷。才富不如君,道孤還似我。
敢辭官遠慢,且貴身安妥。忽復問榮枯,冥心無不可。
藹藹春景餘,峨峨夏雲初。躞蹀退朝騎,飄颻隨風裾。
晨從四丞相,入拜白玉除。暮與一道士,出尋青溪居。
吏隱本齊致,朝野孰雲殊。道在有中適,機忘無外虞。
但愧煙霄上,鸞鳳爲吾徒。又慚雲林間,鷗鶴不我疏。
坐傾數杯酒,臥枕一卷書。興酣頭兀兀,睡覺心於於。
以此送日月,問師爲何如。
車家採桑婦,雨來苦愁悲。蔟蠶北堂前,雨冷不成絲。西家荷鋤叟,雨來亦怨諮。種豆南山下,雨多落爲萁。而我獨何幸,醞酒本無期。及此多雨日,正遇新熟時。開瓶瀉尊中,玉液黃金脂。持玩已可悅,歡嘗有餘滋。一酌發好容,再酌開愁眉。連延四五酌,酣暢入四肢。忽然遺我物,誰復分是非。是時連夕雨,酩酊無所知。人心苦顛倒,反爲憂者嗤。
持錢買花樹,城東坡上栽。但購有花者,不限桃杏梅。
百果參雜種,千枝次第開。天時有早晚,地力無高低。
紅者霞豔豔,白者雪皚皚。遊蜂逐不去,好鳥亦來棲。
前有長流水,下有小平臺。時拂臺上石,一舉風前杯。
花枝蔭我頭,花蕊落我懷。獨酌復獨詠,不覺月平西。
巴俗不愛花,竟春無人來。唯此醉太守,盡日不能回。
東坡春向暮,樹木今何如。漠漠花落盡,翳翳葉生初。
每日領童僕,荷鋤仍決渠。剗土壅其本,引泉溉其枯。
小樹低數尺,大樹長丈餘。封植來幾時,高下隨扶疏。
養樹既如此,養民亦何殊。將欲茂枝葉,必先救根株。
云何救根株,勸農均賦租。云何茂枝葉,省事寬刑書。
移此爲郡政,庶幾甿俗蘇。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
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
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
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
牛困人飢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
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
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
半匹紅綃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
門前少賓客,階下多松竹。秋景下西牆,涼風入東屋。
有琴慵不弄,有書閒不讀。盡日方寸中,澹然無所欲。
何須廣居處,不用多積蓄。丈室可容身,斗儲可充腹。
況無治道術,坐受官家祿。不種一株桑,不鋤一壟谷。
終朝飽飯餐,卒歲豐衣服。持此知愧心,自然易爲足。
正與劉夢得,醉笑大開口。適值此詩來,歡喜君知否。遂令高卷幕,兼遣重添酒。起望會稽雲,東南一回首。愛君金玉句,舉世誰人有。功用隨日新,資材本天授。吟哦不能散,自午將及酉。遂留夢得眠,匡牀宿東牖。
櫛沐事朝謁,中門初動關。盛服去尚早,假寐須臾間。
鐘聲發東寺,夜色藏南山。停驂待五漏,人馬同時閒。
高星粲金粟,落月沉玉環。出門向關路,坦坦無阻艱。
始出裏北閈,稍轉市西闤.晨燭照朝服,紫爛復朱殷。
由來朝廷士,一入多不還。因循擲白日,積漸凋朱顏。
青雲已難致,碧落安能攀。但且知止足,尚可銷憂患。
立部伎,鼓笛喧。舞雙劍,跳七丸。嫋巨索,掉長竿。
太常部伎有等級,堂上者坐堂下立。堂上坐部笙歌清,
堂下立部鼓笛鳴。笙歌一聲衆側耳,鼓笛萬曲無人聽。
立部賤,坐部貴,坐部退爲立部伎,擊鼓吹笙和雜戲。
立部又退何所任,始就樂懸操雅音。雅音替壞一至此,
長令爾輩調宮徵。圓丘后土郊祀時,言將此樂感神祇.
慾望鳳來百獸舞,何異北轅將適楚。工師愚賤安足雲,
太常三卿爾何人。
達哉達哉白樂天,分司東都十三年。七旬才滿冠已掛,
半祿未及車先懸。或伴遊客春行樂,或隨山僧夜坐禪。
二年忘卻問家事,門庭多草廚少煙。庖童朝告鹽米盡,
侍婢暮訴衣裳穿。妻孥不悅甥侄悶,而我醉臥方陶然。
起來與爾畫生計,薄產處置有後先。先賣南坊十畝園,
次賣東都五頃田。然後兼賣所居宅,彷彿獲緡二三千。
半與爾充衣食費,半與吾供酒肉錢。吾今已年七十一,
眼昏須白頭風眩。但恐此錢用不盡,即先朝露歸夜泉。
未歸且住亦不惡,飢餐樂飲安穩眠。死生無可無不可,
達哉達哉白樂天。
龍門蒼石壁,浥澗碧潭水。各在一山隅,迢遙幾十裏。
清鏡碧屏風,惜哉信爲美。愛而不得見,亦與無相似。
聞君每來去,矻矻事行李。脂轄復裹糧,心力頗勞止。
未如吾舍下,石與泉甚邇。鑿鑿復濺濺,晝夜流不已。
洛石千萬拳,襯波鋪錦綺。海珉一兩片,激瀨含宮徵。
綠宜春濯足,淨可朝漱齒。繞砌紫鱗游,拂簾白鳥起。
何言履道叟,便是滄浪子。君若趁歸程,請君先到此。
願以潺湲聲,洗君塵土耳。
道州民,多侏儒,長者不過三尺餘。市作矮奴年進送,
號爲道州任土貢。任土貢,寧若斯,不聞使人生別離,
老翁哭孫母哭兒。一自陽城來守郡,不進矮奴頻詔問。
城雲臣按六典書,任土貢有不貢無。道州水土所生者,
只有矮民無矮奴。吾君感悟璽書下,歲貢矮奴宜悉罷。
道州民,老者幼者何欣欣。父兄子弟始相保,
從此得作良人身。道州民,民到於今受其賜,
欲說使君先下淚。仍恐兒孫忘使君,生男多以陽爲字。
春來有色闇融融,先到詩情酒思中。柳岸霏微裛塵雨,杏園澹盪開花風。聞君獨遊心鬱郁,薄晚新晴騎馬出。醉思詩侶有同年,春嘆翰林無暇日。雲夫首倡寒玉音,蔚章繼和春搜吟。此時我亦閉門坐,一日風光三處心。
水一塘,fq一隻。fq頭漾漾知風起,fq背蕭蕭聞雨滴。
醉臥船中欲醒時,忽疑身是江南客。
船緩進,水平流。一莖竹篙剔船尾,兩幅青幕覆船頭。
亞竹亂藤多照岸,如從鳳口向湖州。
商山陽城驛,中有嘆者誰。雲是元監察,江陵謫去時。
忽見此驛名,良久涕欲垂。何故陽道州,名姓同於斯。
憐君一寸心,寵辱誓不移。疾惡若巷伯,好賢如緇衣。
沉吟不能去,意者欲改爲。改爲避賢驛,大署於門楣。
荊人愛羊祜,戶曹改爲辭。一字不忍道,況兼姓呼之。
因題八百言,言直文甚奇。詩成寄與我,鏘若金和絲。
上言陽公行,友悌無等夷。骨肉同衾裯,至死不相離。
次言陽公跡,夏邑始棲遲。鄉人化其風,少長皆孝慈。
次言陽公道,終日對酒卮。兄弟笑相顧,醉貌紅怡怡。
次言陽公節,謇謇居諫司。誓心除國蠹,決死犯天威。
終言陽公命,左遷天一涯。道州炎瘴地,身不得生歸。
一一皆實錄,事事無孑遺。凡是爲善者,聞之惻然悲。
道州既已矣,往者不可追。何世無其人,來者亦可思。
願以君子文,告彼大樂師。附於雅歌末,奏之白玉墀。
天子聞此章,教化如法施。直諫從如流,佞臣惡如疵。
宰相聞此章,政柄端正持。進賢不知倦,去邪勿復疑。
憲臣聞此章,不敢懷依違。諫官聞此章,不忍縱詭隨。
然後告史氏,舊史有前規。若作陽公傳,欲令後世知。
不勞敘世家,不用費文辭。但於國史上,全錄元稹詩。
食櫱不易食梅難,櫱能苦兮梅能酸。
未如生別之爲難,苦在心兮酸在肝。
晨雞再鳴殘月沒,征馬連嘶行人出。
回看骨肉哭一聲,梅酸櫱苦甘如蜜。
黃河水白黃雲秋,行人河邊相對愁。
天寒野曠何處宿,棠梨葉戰風颼颼。
生離別,生離別,憂從中來無斷絕。
憂極心勞血氣衰,未年三十生白髮。
僕本儒家子,待詔金馬門。塵忝親近地,孤負聖明恩。
一旦奉優詔,萬里牧遠人。可憐島夷帥,自稱爲使君。
身騎牂牁馬,口食塗江鱗。暗澹緋衫故,斕斑白髮新。
是時歲二月,玉曆布春分。頒條示皇澤,命宴及良辰。
冉冉趨府吏,蚩蚩聚州民。有如蟄蟲鳥,亦應天地春。
薰草蓆鋪坐,藤枝酒注樽。中庭無平地,高下隨所陳。
蠻鼓聲坎坎,巴女舞蹲蹲。使君居上頭,掩口語衆賓。
勿笑風俗陋,勿欺官府貧。蜂巢與蟻穴,隨分有君臣。
山石榴,一名山躑躅,一名杜鵑花,杜鵑啼時花撲撲。
九江三月杜鵑來,一聲催得一枝開。江城上佐閒無事,
山下劚得廳前栽。爛熳一闌十八樹,根株有數花無數。
千房萬葉一時新,嫩紫殷紅鮮麴塵。淚痕裛損燕支臉,
剪刀裁破紅綃巾。謫仙初墮愁在世,奼女新嫁嬌泥春。
日射血珠將滴地,風翻火焰欲燒人。閒折兩枝持在手,
細看不似人間有。花中此物似西施,芙蓉芍藥皆嫫母。
奇芳絕豔別者誰,通州遷客元拾遺。拾遺初貶江陵去,
去時正值青春暮。商山秦嶺愁殺君,山石榴花紅夾路。
題詩報我何所云,苦雲色似石榴裙。當時叢畔唯思我,
今日闌前只憶君。憶君不見坐銷落,日西風起紅紛紛。
聞君減寢食,日聽神仙說。暗待非常人,潛求長生訣。
言長本對短,未離生死轍。假使得長生,才能勝夭折。
松樹千年朽,槿花一日歇。畢竟共虛空,何須誇歲月。
彭殤徒自異,生死終無別。不如學無生,無生即無滅。
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聞舟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問其人,本長安倡女,嘗學琵琶於穆、曹二善才,年長色衰,委身爲賈人婦。遂命酒,使快彈數曲。曲罷憫然,自敘少小時歡樂事,今漂淪憔悴,轉徙於江湖間。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因爲長句,歌以贈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絃。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
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轉軸撥絃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不得志 一作:不得意)
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爲《霓裳》後《六幺》(六幺 一作:綠腰)。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
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暫歇 一作:漸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
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
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
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銀篦 一作:雲篦)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
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
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樑買茶去。
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
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
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
住近湓江地低溼,黃蘆苦竹繞宅生。
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
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爲聽。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
莫辭更坐彈一曲,爲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
悽悽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溼。
太原一男子,自顧庸且鄙。老逢不次恩,洗拔出泥滓。
既居可言地,願助朝廷理。伏閣三上章,戇愚不稱旨。
聖人存大體,優貸容不死。鳳詔停舍人,魚書除刺史。
冥懷齊寵辱,委順隨行止。我自得此心,於茲十年矣。
餘杭乃名郡,郡郭臨江汜。已想海門山,潮聲來入耳。
昔予貞元末,羈旅曾遊此。甚覺太守尊,亦諳魚酒美。
因生江海興,每羨滄浪水。尚擬拂衣行,況今兼祿仕。
青山峯巒接,白日煙塵起。東道既不通,改轅遂南指。
自秦窮楚越,浩蕩五千裏。聞有賢主人,而多好山水。
是行頗爲愜,所歷良可紀。策馬度藍溪,勝遊從此始。
天秋無片雲,地靜無纖塵。團團新晴月,林外生白輪。憶昨陰霖天,連連三四旬。賴逢家醞熟,不覺過朝昏。私言雨霽後,可以罷餘尊。及對新月色,不醉亦愁人。牀頭殘酒榼,欲盡味彌淳。攜置南檐下,舉酌自殷勤。清光入杯杓,白露生衣巾。乃知陰與晴,安可無此君。我有樂府詩,成來人未聞。今宵醉有興,狂詠驚四鄰。獨賞猶復爾,何況有交親。
憲臺文法地,翰林清切司。鷹猜課野鶴,驥德責山麋。
課責雖不同,同歸非所宜。是以方寸內,忽忽暗相思。
夏日獨上直,日長何所爲。澹然無他念,虛靜是吾師。
形委有事牽,心與無事期。中臆一以曠,外累都若遺。
地貴身不覺,意閒境來隨。但對鬆與竹,如在山中時。
情性聊自適,吟詠偶成詩。此意非夫子,餘人多不知。
五年生死隔,一夕魂夢通。夢中如往日,同直金鑾宮。
彷彿金紫色,分明冰玉容。勤勤相眷意,亦與平生同。
既寤知是夢,憫然情未終。追想當時事,何殊昨夜中。
自我學心法,萬緣成一空。今朝爲君子,流涕一沾胸。
處世非不遇,榮身頗有餘。勳爲上柱國,爵乃朝大夫。
自問有何才,兩入承明廬。又問有何政,再駕朱輪車。
矧予東山人,自惟樸且疏。彈琴復有酒,且慕嵇阮徒。
暗被鄉里薦,誤上賢能書。一列朝士籍,遂爲世網拘。
高有罾繳憂,下有陷阱虞。每覺宇宙窄,未嘗心體舒。
蹉跎二十年,頷下生白鬚。何言左遷去,尚獲專城居。
杭州五千裏,往若投淵魚。雖未脫簪組,且來泛江湖。
吳中多詩人,亦不少酒酤。高聲詠篇什,大笑飛杯盂。
五十未全老,尚可且歡娛。用茲送日月,君以爲何如。
秋風起江上,白日落路隅。回首語五馬,去矣勿踟躕。
歇手不判案,舉頭仍見山。
雖來鞍馬上,不離詩酒間。
濟源三臨泛,王屋一登攀。
猶嫌百里近,祇得十日閒。
明朝卻歸府,塵事如循環。
猶聽瑤華曲,稍開風土顏。
銘旌官重威儀盛,騎吹聲繁鹵簿長。
後魏帝孫唐宰相,六年七月葬咸陽。
墓門已閉笳簫去,唯有夫人哭不休。
蒼蒼露草咸陽壟,此是千秋第一秋。
送葬萬人皆慘澹,反虞駟馬亦悲鳴。
琴書劍珮誰收拾,三歲遺孤新學行。
不動者厚地,不息者高天。
無窮者日月,長在者山川。
松柏與龜鶴,其壽皆千年。
嗟嗟羣物中,而人獨不然。
早出向朝市,暮已歸下泉。
形質及壽命,危脆若浮煙。
堯舜與周孔,古來稱聖賢。
借問今何在,一去亦不還。
我無不死藥,兀兀隨化遷。
所未定知者,修短遲速間。
幸及身健日,當歌一樽前。
何必待人勸,持此自爲歡。
翳翳窬月陰,沉沉連日雨。
開簾望天色,黃雲暗如土。
行潦毀我墉,疾風壞我宇。
蓬莠生庭院,泥塗失場圃。
村深絕賓客,窗晦無儔侶。
盡日不下牀,跳蛙時入戶。
出門無所往,入室還獨處。
不以酒自娛,塊然與誰語。
朝飲一杯酒,冥心合元化。
兀然無所思,日高尚閒臥。
暮讀一卷書,會意如嘉話。
欣然有所遇,夜深猶獨坐。
又得琴上趣,安弦有餘暇。
復多詩中狂,下筆不能罷。
唯茲三四事,持用度晝夜。
所以陰雨中,經旬不出舍。
始悟獨往人,心安時亦過。
東家採桑婦,雨來苦愁悲。
蔟蠶北堂前,雨冷不成絲。
西家荷鋤叟,雨來亦怨諮。
種豆南山下,雨多落爲萁。
而我獨何幸,醞酒本無期。
及此多雨日,正遇新熟時。
開瓶瀉樽中,玉液黃金脂。
持玩已可悅,歡嘗有餘滋。
一酌發好容,再酌開愁眉。
連延四五酌,酣暢入四肢。
忽然遺我物,誰復分是非。
是時連夕雨,酩酊無所知。
人心苦顛倒,反爲憂者嗤。
朝亦獨醉歌,暮亦獨醉睡。
未盡一壺酒,已成三獨醉。
勿嫌飲太少,且喜歡易致。
一杯復兩杯,多不過三四。
便得心中適,盡忘身外事。
更復強一杯,陶然遺萬累。
一飲一石者,徒以多爲貴。
及其酩酊時,與我亦無異。
笑謝多飲者,酒錢徒自費。
天秋無片雲,地靜無纖塵。
團團新晴月,林外生白輪。
憶昨陰霖天,連連三四旬。
賴逢家醞熟,不覺過朝昏。
私言雨霽後,可以罷餘樽。
及對新月色,不醉亦愁人。
牀頭殘酒榼,欲盡味彌淳。
攜置南檐下,舉酌自殷勤。
清光入杯杓,白露生衣巾。
乃知陰與晴,安可無此君。
我有樂府詩,成來人未聞。
今宵醉有興,狂詠驚四鄰。
獨賞猶復爾,何況有交親。
中秋三五夜,明月在前軒。
臨觴忽不飲,憶我平生歡。
我有同心人,邈邈崔與錢。
我有忘形友,迢迢李與元。
或飛青雲上,或落江湖間。
與我不相見,於今四五年。
我無縮地術,君非馭風仙。
安得明月下,四人來晤言。
良夜信難得,佳期杳無緣。
明月又不駐,漸下西南天。
豈無他時會,惜此清景前。
家醞飲已盡,村中無酒貰。
坐愁今夜醒,其奈秋懷何。
有客忽叩門,言語一何佳。
雲是南村叟,挈榼來相過。
且喜樽不燥,安問少與多。
重陽雖已過,籬菊有殘花。
歡來苦晝短,不覺夕陽斜。
老人勿遽起,且待新月華。
客去有餘趣,竟夕獨酣歌。
原生衣百結,顏子食一簞。
歡然樂其志,有以忘飢寒。
今我何人哉,德不及先賢。
衣食幸相屬,胡爲不自安。
況茲清渭曲,居處安且閒。
榆柳百餘樹,茅茨十數間。
寒負檐下日,熱濯澗底泉。
日出猶未起,日入已復眠。
西風滿村巷,清涼八月天。
但有雞犬聲,不聞車馬喧。
時傾一樽酒,坐望東南山。
稚侄初學步,牽衣戲我前。
即此自可樂,庶幾顏與原。
湛湛樽中酒,有功不自伐。
不伐人不知,我今代其說。
良將臨大敵,前驅千萬卒。
一簞投河飲,赴死心如一。
壯士磨匕首,勇憤氣咆(口勃)。
一酣忘報讎,四體如無骨。
東海殺孝婦,天旱窬年月。
一酌酹其魂,通宵雨不歇。
咸陽秦獄氣,冤痛結爲物。
千歲不肯散,一沃亦銷失。
況茲兒女恨,及彼幽憂疾。
快飲無不消,如霜得春日。
方知曲糵靈,萬物無與匹。
煙霞隔懸圃,風波限瀛州。
我豈不欲往,大海路阻修。
神仙但聞說,靈藥不可求。
長生無得者,舉世如蜉蝣。
逝者不重回,存者難久留。
踟躕未死間,何苦懷百憂。
念此忽內熱,坐看成白頭。
舉杯還獨飲,顧影自獻酬。
心與口相約,未醉勿言休。
今朝不盡醉,知有明朝不?
不見郭門外,累累墳與丘。
月明愁殺人,黃蒿風颼颼。
死者若有知,悔不秉燭遊。
吾聞潯陽郡,昔有陶徵君。
愛酒布愛名,憂醒不憂貧。
嘗爲彭澤令,在官才八旬。
啾然忽不樂,掛印著公門。
口吟歸去來,頭戴漉酒巾。
人吏留不得,直入故山雲。
歸來五柳下,還以酒養真。
人間榮與利,擺落如泥塵。
先生去已久,紙墨有遺文。
篇篇勸我飲,此外無所云。
我從老大來,竊慕其爲人。
其他不可及,且效醉昏昏。
楚王疑忠臣,江南放屈平。
晉朝輕高士,林下棄劉伶。
一人常獨醉,一人常獨醒。
醒者多苦志,醉者多歡情。
歡情信獨善,苦志竟何成。
兀傲甕間臥,憔悴澤畔行。
彼憂而此樂,道理甚分明。
願君且飲酒,勿思身後名。
有一燕趙士,言貌甚奇瑰。
日日酒家去,脫衣典數杯。
問君何落拓,雲僕生草萊。
地寒命且薄,徒抱王佐才。
豈無濟時策,君門乏良媒。
三獻寢不報,遲遲空手回。
亦有同門生,先升青雲梯。
貴賤交道絕,朱門叩不開。
及歸種禾黍,三歲旱爲災。
入山燒黃白,一旦化爲灰。
磋跎五十餘,生世苦不諧。
處處去不得,卻歸酒中來。
南巷有貴人,高蓋駟馬車。
我問何所苦,四十垂白鬚。
答雲君不知,位重多憂虞。
北里有寒士,甕牖繩爲樞。
出扶桑棗杖,入臥蝸牛廬。
散賤無憂患,心安體亦舒。
東鄰有富翁,藏貨遍五都。
東京收粟帛,西市鬻金珠。
朝營暮計算,晝夜不安居。
西舍有貧者,匹婦配匹夫。
布裙行賃舂,短褐坐傭書。
以此求口食,一飽欣有餘。
貴賤與貧富,高下雖有殊。
憂樂與利害,彼此不相窬。
是以達人觀,萬化同一途。
但未知生死,勝負兩何如。
遲疑未知間,且以酒爲娛。
濟水澄而潔,河水渾而黃。
交流列四瀆,清濁不相傷。
太公戰牧野,伯夷餓首陽。
同時號賢聖,進退不相妨。
謂天不愛民,胡爲生稻粱。
謂天果愛民,胡爲生豺狼。
謂神福善人,孔聖竟棲遑。
謂神禍淫人,暴秦終霸王。
顏回與黃憲,何辜早夭亡。
蝮蛇與鴆鳥,何得壽延長。
物理不可測,神道亦難量。
舉頭仰問天,天色但蒼蒼。
唯當多種黍,日醉手中觴。
晚來天氣好,散步中門前。門前何所有,偶睹犬與鳶。
鳶飽凌風飛,犬暖向日眠。腹舒穩貼地,翅凝高摩天。
上無羅弋憂,下無羈鎖牽。見彼物遂性,我亦心適然。
心適復何爲,一詠逍遙篇。此仍著於適,尚未能忘言。
七十而致仕,禮法有明文。何乃貪榮者,斯言如不聞。可憐八九十,齒墮雙眸昏。朝露貪名利,夕陽憂子孫。掛冠顧翠緌,懸車惜朱輪。金章腰不勝,傴僂入君門。誰不愛富貴,誰不戀君恩。年高須告老,名遂合退身。少時共嗤誚,晚歲多因循。賢哉漢二疏,彼獨是何人。寂莫東門路,無人繼去塵。
隋堤柳,
歲久年深盡衰朽。
風飄飄兮雨蕭蕭,
三株兩株汴河口。
老枝病葉愁殺人,
曾經大業年中春。
大業年中煬天子,
種柳成行夾流水。
西自黃河東至淮,
綠陰一千三百里。
大業末年春暮月,
柳色如煙絮如雪。
南幸江都恣佚遊,
應將此柳系龍舟。
紫髯郎將護錦纜,
青娥御史直迷樓。
海內財力此時竭,
舟中歌笑何日休?
上荒下困勢不久,
宗社之危如綴旒。
煬天子,
自言福祚長無窮,
豈知皇子封酅公。
龍舟未過彭城閣,
義旗已入長安宮。
蕭牆禍生人事變,
晏駕不得歸秦中。
土墳數尺何處葬?
吳公臺下多悲風。
二百年來汴河路,
沙草和煙朝復暮。
后王何以鑑前王?
請看隋堤亡國樹。
嚴郎置茲樓,立名曰清輝。未及署花榜,遽徵還粉闈。
去來三四年,塵土登者稀。今春新太守,灑掃施簾幃。
院柳煙婀娜,檐花雪霏微。看山倚前戶,待月闡東扉。
碧窗戛瑤瑟,朱欄飄舞衣。燒香卷幕坐,風燕雙雙飛。
君作不得住,我來幸因依。始知天地間,靈境有所歸。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自足下謫江陵至於今,凡枉贈答詩僅百篇。每詩來,或辱序,或辱書,冠於卷首,皆所以陳古今歌詩之義,且自敘爲文因緣,與年月之遠近也。僕既受足下詩,又諭足下此意,常欲承答來旨,粗論歌詩大端,並自述爲文之意,總爲一書,致足下前。累歲已來,牽故少暇,間有容隙,或欲爲之;又自思所陳,亦無出足下之見;臨紙復罷者數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於今。 今俟罪潯陽,除盥櫛食寢外無餘事,因覽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舊文二十六軸,開卷得意,忽如會面,心所畜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萬里也。既而憤悱之氣,思有所濁,遂追就前志,勉爲此書,足下幸試爲僕留意一省。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經》首之。就《六經》言,《詩》又首之。何者?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上自聖賢,下至愚騃,微及豚魚,幽及鬼神。羣分而氣同,形異而情一。未有聲入而不應、情交而不感者。 聖人知其然,因其言,經之以六義;緣其聲,緯之以五音。音有韻,義有類。韻協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則感易交。於是乎孕大含深,貫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氣泰,憂樂合而百志熙。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爲大柄,決此以爲大竇也。故聞“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則知虞道昌矣。聞五子洛汭之歌,則知夏政荒矣。言者無罪,聞者足誡,言者聞者莫不兩盡其心焉。 洎周衰秦興,采詩官廢,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泄導人情。用至於諂成之風動,救失之道缺。於時六義始剚矣。《國風》變爲《騷辭》,五言始於蘇、李。《詩》、《騷》皆不遇者,各系其志,發而爲文。故河梁之句,止於傷別;澤畔之吟,歸於怨思。彷徨抑鬱,不暇及他耳。然去《詩》未遠,梗概尚存。故興離別則引雙鳧一雁爲喻,諷君子小人則引香草惡鳥爲比。雖義類不具,猶得風人之什二三焉。於時六義始缺矣。晉、宋已還,得者蓋寡。以康樂之奧博,多溺於山水;以淵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園。江、鮑之流,又狹於此。如梁鴻《五噫》之例者,百無一二。於時六義浸微矣!陵夷至於梁、陳間,率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而已。噫!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豈舍之乎?顧所用何如耳。設如“北風其涼”,假風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徵役;“棠棣之華”,感華以諷兄弟;“采采芣苡”,美草以樂有子也。皆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則“餘霞散成綺,澄江淨如練”,“歸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之什,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故僕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於時六義盡去矣。 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感興詩》十五篇。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首。至於貫穿古今,覙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焉。然撮其《新安》、《石壕》、《潼關吏》、《蘆子關》、《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十三四。杜尚如此,況不迨杜者乎?僕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廢食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陳於左右。 僕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於書屏下,有指“之”字、“無”字示僕者,僕口未能言,心已默識。後有問此二字者,雖百十其試,而指之不差。則知僕宿習之緣,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歲,便學爲詩。九歲諳識聲韻。十五六,始知有進士,苦節讀書。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於口舌成瘡,手肘成胝。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髮早衰白;瞀瞀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者,動以萬數,蓋以苦學力文之所致,又自悲。 家貧多故,二十七方從鄉賦。既第之後,雖專於科試,亦不廢詩。及授校書郎時,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輩,見皆謂之工,其實未窺作者之域耳。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爲時而著,歌詩合爲事而作。是時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屢降璽書,訪人急病。 僕當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諫官,月請諫紙。啓奏之間,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而難於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進聞於上。上以廣宸聽,副憂勤;次以酬恩獎,塞言責;下以復吾平生之志。豈圖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聞而謗已成矣! 又請爲左右終言之。凡聞僕《賀雨詩》,衆口籍籍,以爲非宜矣;聞僕《哭孔戡詩》,衆面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登樂遊園》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大率如此,不可遍舉。不相與者,號爲沽譽,號爲詆訐,號爲訕謗。苟相與者,則如牛僧孺之誡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爲非也。其不我非者,舉世不過三兩人。有鄧魴者,見僕詩而喜,無何魴死。有唐衢者,見僕詩而泣,未幾而衢死。其餘即足下。足下又十年來困躓若此。嗚呼!豈六義四始之風,天將破壞,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聞於上耶?不然,何有志於詩者,不利若此之甚也!然僕又自思關東一男子耳,除讀書屬文外,其他懵然無知,乃至書畫棋博,可以接羣居之歡者,一無通曉,即其愚拙可知矣!初應進士時,中朝無緦麻之親,達官無半面之舊;策蹇步於利足之途,張空拳於戰文之場。十年之間,三登科第,名落衆耳,跡升清貫,出交賢俊,入侍冕旒。始得名於文章,終得罪於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聞親友間說,禮、吏部舉選人,多以僕私試賦判爲準的。其餘詩句,亦往往在人口中。僕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哉?”由是增價。又足下書雲: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間有題僕詩者。何人哉?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衆娛樂,他賓諸妓見僕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裏,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僕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有詠僕詩者。此誠雕篆之戲,不足爲多,然今時俗所重,正在此耳。雖前賢如淵、雲者,前輩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於其間。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多取。”僕是何者,竊時之名已多。既竊時名,又欲竊時之富貴,使己爲造物者,肯兼與之乎?今之屯窮,理固然也。況詩人多蹇,如陳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遺,而屯剝至死。孟浩然輩不及一命,窮悴終身。近日孟郊六十,終試協律;張籍五十,未離一太祝。彼何人哉!況僕之才又不迨彼。今雖謫佐遠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飢有食,給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謂不負白氏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僕數月來,檢討囊帙中,得新舊詩,各以類分,分爲卷目。自拾遺來,凡所遇所感,關於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題,題爲“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又或退公獨處,或移動病閒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謂之”閒適詩“。又有事物牽於外,情理動於內,隨感遇而形於嘆詠者一百首,謂之”感傷詩“。又有五言、七言、長句、絕句,自一百韻至兩百韻者四百餘首,謂之”雜律詩“。凡爲十五卷,約八百首。異時相見,當盡致於執事。 微之,古人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僕雖不肖,常師此語。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之來也,爲雲龍,爲風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時之不來也,爲霧豹,爲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進退出處,何往而不自得哉!故僕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爲道,言而發明之則爲詩。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閒適詩,獨善之義也。故覽僕詩者,知僕之道焉。其餘雜律詩,或誘於一時一物,發於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親朋合散之際,取其釋恨佐歡,今銓次之間,未能刪去。他時有爲我編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貴耳賤目,榮古陋今,人之大情也。僕不能遠征古舊,如近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閒淡,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後,人始貴之。今僕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僕之所輕。至於諷諭者,意激而言質;閒適者,思澹而辭迂。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今所愛者,並世而生,獨足下耳。然百千年後,安知復無如足下者出,而知愛我詩哉?故自八九年來,與足下小通則以詩相戒,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慰,同處則以詩相娛。知吾罪吾,率以詩也。 如今年春遊城南時,與足下馬上相戲,因各誦新豔小律,不雜他篇,自皇子陂歸昭國裏,迭吟遞唱,不絕聲者二十里餘。攀、李在傍,無所措口。知我者以爲詩仙,不知我者以爲詩魔。何則?勞心靈,役聲氣,連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當美景,或花時宴罷,或月夜酒酣,一詠一吟,不覺老之將至。雖驂鸞鶴、遊蓬瀛者之適,無以加於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與足下外形骸、脫蹤跡、傲軒鼎、輕人寰者,又以此也。 當此之時,足下興有餘力,且欲與僕悉索還往中詩,取其尤長者,如張十八古樂府,李二十新歌行,盧、楊二祕書律詩,竇七、元八絕句,博搜精掇,編而次之,號爲《元白往還集》。衆君子得擬議於此者,莫不踊躍欣喜,以爲盛事。嗟乎!言未終而足下左轉,不數月而僕又繼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爲之太息矣! 僕常語足下,凡人爲文,私於自是,不忍於割截,或失於繁多。其間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鑑無姑息者,討論而削奪之,然後繁簡當否,得其中矣。況僕與足下,爲文尤患其多。己尚病,況他人乎?今且各纂詩筆,粗爲卷第,待與足下相見日,各出所有,終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見是何地,溘然而至,則如之何?微之知我心哉! 潯陽臘月,江風苦寒,歲暮鮮歡,夜長少睡。引筆鋪紙,悄然燈前,有念則書,言無銓次。勿以繁雜爲倦,且以代一夕之話言也。 居易自敘如此,文士以爲信然。
柯條未嘗損,根蕟不曾移。同類今齊茂,孤芳忽獨萎。
仍憐委地日,正是帶花時。碎碧初凋葉,燋紅尚戀枝。
乾坤無厚薄,草木自榮衰。欲問因何事,春風亦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