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 凡兵上義;不義,雖利勿動。非一動之爲利害,而他日將有所不可措手足也。夫惟義可以怒士,士以義怒,可與百戰。 凡戰之道,未戰養其財,將戰養其力,既戰養其氣,既勝養其心。謹烽燧,嚴斥堠,使耕者無所顧忌,所以養其財;豐犒而優遊之,所以養其力;小勝益急,小挫益厲,所以養其氣;用人不盡其所欲爲,所以養其心。故士常蓄其怒、懷其欲而不盡。怒不盡則有餘勇,欲不盡則有餘貪。故雖並天下,而士不厭兵,此黃帝之所以七十戰而兵不殆也。不養其心,一戰而勝,不可用矣。 凡將欲智而嚴,凡士欲愚。智則不可測,嚴則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聽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後可與之皆死。 凡兵之動,知敵之主,知敵之將,而後可以動於險。鄧艾縋兵於蜀中,非劉禪之庸,則百萬之師可以坐縛,彼固有所侮而動也。故古之賢將,能以兵嘗敵,而又以敵自嘗,故去就可以決。 凡主將之道,知理而後可以舉兵,知勢而後可以加兵,知節而後可以用兵。知理則不屈,知勢則不沮,知節則不窮。見小利不動,見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後有以支大利大患。夫惟養技而自愛者,無敵於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靜可以制百動。 兵有長短,敵我一也。敢問:“吾之所長,吾出而用之,彼將不與吾校;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將強與吾角,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卻;吾之所長,吾陰而養之,使之狎而墮其中。此用長短之術也。” 善用兵者,使之無所顧,有所恃。無所顧,則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則知不至於必敗。尺箠當猛虎,奮呼而操擊;徒手遇蜥蜴,變色而卻步,人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將矣。袒裼而案劍,則烏獲不敢逼;冠冑衣甲,據兵而寢,則童子彎弓殺之矣。故善用兵者以形固。夫能以形固,則力有餘矣。
六國破滅,非兵不利 ,戰不善,弊在賂秦。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或曰:六國互喪,率賂秦耶?曰:不賂者以賂者喪,蓋失強援,不能獨完。故曰:弊在賂秦也。 秦以攻取之外,小則獲邑,大則得城。較秦之所得,與戰勝而得者,其實百倍;諸侯之所亡,與戰敗而亡者,其實亦百倍。則秦之所大欲,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戰矣。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孫視之不甚惜,舉以予人,如棄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則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慾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故不戰而強弱勝負已判矣。至於顛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此言得之。 齊人未嘗賂秦,終繼五國遷滅,何哉?與嬴而不助五國也。五國既喪,齊亦不免矣。燕趙之君,始有遠略,能守其土,義不賂秦。是故燕雖小國而後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荊卿爲計,始速禍焉。趙嘗五戰於秦,二敗而三勝。後秦擊趙者再,李牧連卻之。洎牧以讒誅,邯鄲爲郡,惜其用武而不終也。且燕趙處秦革滅殆盡之際,可謂智力孤危,戰敗而亡,誠不得已。向使三國各愛其地,齊人勿附於秦,刺客不行,良將猶在,則勝負之數,存亡之理,當與秦相較,或未易量。 嗚呼!以賂秦之地,封天下之謀臣,以事秦之心,禮天下之奇才,併力西向,則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嚥也。悲夫!有如此之勢,而爲秦人積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趨於亡。爲國者無使爲積威之所劫哉! 夫六國與秦皆諸侯,其勢弱於秦,而猶有可以不賂而勝之之勢。苟以天下之大,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
管仲相桓公,霸諸侯,攘夷狄,終其身齊國富強,諸侯不敢叛。管仲死,豎刁、易牙、開方用,威公薨於亂,五公子爭立,其禍蔓延,訖簡公,齊無寧歲。夫功之成,非成於成之日,蓋必有所由起;禍之作,不作於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故齊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鮑叔。及其亂也,吾不曰豎刁、易牙、開方,而曰管仲。何則?豎刁、易牙、開方三子,彼固亂人國者,顧其用之者,威公也。夫有舜而後知放四凶,有仲尼而後知去少正卯。彼威公何人也?顧其使威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仲之疾也,公問之相。當是時也,吾意以仲且舉天下之賢者以對。而其言乃不過曰:豎刁、易牙、開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 嗚呼!仲以爲威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與威公處幾年矣,亦知威公之爲人矣乎?威公聲不絕於耳,色不絕於目,而非三子者則無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一日無仲,則三子者可以彈冠而相慶矣。仲以爲將死之言可以縶威公之手足耶?夫齊國不患有三子,而患無仲。有仲,則三子者,三匹夫耳。不然,天下豈少三子之徒哉?雖威公幸而聽仲,誅此三人,而其餘者,仲能悉數而去之耶?嗚呼!仲可謂不知本者矣。因威公之問,舉天下之賢者以自代,則仲雖死,而齊國未爲無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五伯莫盛於威、文,文公之才,不過威公,其臣又皆不及仲;靈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寬厚。文公死,諸侯不敢叛晉,晉習文公之餘威,猶得爲諸侯之盟主百餘年。何者?其君雖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威公之薨也,一亂塗地,無惑也,彼獨恃一管仲,而仲則死矣。 夫天下未嘗無賢者,蓋有有臣而無君者矣。威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復有管仲者,吾不信也。仲之書,有記其將死論鮑叔、賓胥無之爲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爲數子者皆不足以託國。而又逆知其將死,則其書誕謾不足信也。吾觀史鰌,以不能進蘧伯玉,而退彌子瑕,故有身後之諫。蕭何且死,舉曹參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夫國以一人興,以一人亡。賢者不悲其身之死,而憂其國之衰,故必復有賢者,而後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疏闊而難知,變化而不可測者,孰與天地陰陽之事。而賢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陽見盧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孫無遺類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見者。以吾觀之,王衍之爲人,容貌言語,固有以欺世而盜名者。然不忮不求,與物浮沉。使晉無惠帝,僅得中主,雖衍百千,何從而亂天下乎?盧杞之奸,固足以敗國。然而不學無文,容貌不足以動人,言語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從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爲顏淵、孟軻復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是王衍、盧杞合而爲一人也。其禍豈可勝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爲大奸慝,豎刁、易牙、開方是也。以蓋世之名,而濟其未形之患。雖有願治之主,好賢之相,猶將舉而用之。則其爲天下患,必然而無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孫子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則吾言爲過,而斯人有不遇之嘆。孰知禍之至於此哉?不然。天下將被其禍,而吾獲知言之名,悲夫!
昌言舉進士時,吾始數歲,未學也。憶與羣兒戲先府君側,昌言從旁取棗慄啖我;家居相近,又以親戚故,甚狎。昌言舉進士,日有名。吾後漸長,亦稍知讀書,學句讀、屬對、聲律,未成而廢。昌言聞吾廢學,雖不言,察其意,甚恨。後十餘年,昌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聞。吾日益壯大,乃能感悔,摧折復學。又數年,遊京師,見昌言長安,相與勞問,如平生歡。出文十數首,昌言甚喜稱善。吾晚學無師,雖日當文,中甚自慚;及聞昌言說,乃頗自喜。今十餘年,又來京師,而昌言官兩制,乃爲天子出使萬里外強悍不屈之虜庭,建大旆,從騎數百,送車千乘,出都門,意氣慨然。自思爲兒時,見昌言先府君旁,安知其至此?富貴不足怪,吾於昌言獨有感也!大丈夫生不爲將,得爲使,折衝口舌之間足矣。 往年彭任從富公使還,爲我言曰:“既出境,宿驛亭。聞介馬數萬騎馳過,劍槊相摩,終夜有聲,從者怛然失色。及明,視道上馬跡,尚心掉不自禁。”凡虜所以誇耀中國者,多此類。中國之人不測也,故或至於震懼而失辭,以爲夷狄笑。嗚呼!何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使冒頓,壯士健馬皆匿不見,是以有平城之役。今之匈奴,吾知其無能爲也。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況與夷狄!請以爲贈。
至和元年秋,蜀人傳言有寇至,邊軍夜呼,野無居人,謠言流聞,京師震驚。方命擇帥,天子曰:“毋養亂,毋助變。衆言朋興,朕志自定。外亂不作,變且中起,不可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競,惟朕一二大吏。孰爲能處茲文武之間,其命往撫朕師?”乃推曰:張公方平其人。天子曰:“然。”公以親辭,不可,遂行。 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歸屯軍,撤守備,使謂郡縣:“寇來在吾,無爾勞苦。”明年正月朔旦,蜀人相慶如他日,遂以無事。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於淨衆寺,公不能禁。 眉陽蘇洵言於衆曰:“未亂,易治也;既亂,易治也;有亂之萌,無亂之形,是謂將亂,將亂難治,不可以有亂急,亦不可以無亂弛。惟是元年之秋,如器之欹,未墜於地。惟爾張公,安坐於其旁,顏色不變,徐起而正之。既正,油然而退,無矜容。爲天子牧小民不倦,惟爾張公。爾繄以生,惟爾父母。且公嘗爲我言‘民無常性,惟上所待。人皆曰蜀人多變,於是待之以待盜賊之意,而繩之以繩盜賊之法。重足屏息之民,而以斧令。於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賴之身,而棄之於盜賊,故每每大亂。夫約之以禮,驅之以法,惟蜀人爲易。至於急之而生變,雖齊、魯亦然。吾以齊、魯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齊、魯之人待其身。若夫肆意於法律之外,以威劫齊民,吾不忍爲也。’嗚呼!愛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見也。”皆再拜稽首曰:“然。” 蘇洵又曰:“公之恩在爾心,爾死在爾子孫,其功業在史官,無以像爲也。且公意不欲,如何?”皆曰:“公則何事於斯?雖然,於我心有不釋焉。今夫平居聞一善,必問其人之姓名與其鄉里之所在,以至於其長短大小美惡之狀,甚者或詰其平生所嗜好,以想見其爲人。而史官亦書之於其傳,意使天下之人,思之於心,則存之於目;存之於目,故其思之於心也固。由此觀之,像亦不爲無助。”蘇洵無以詰,遂爲之記。 公,南京人,爲人慷慨有大節,以度量雄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屬。系之以詩曰:天子在祚,歲在甲午。西人傳言,有寇在垣。庭有武臣,謀夫如雲。天子曰嘻,命我張公。公來自東,旗纛舒舒。西人聚觀,於巷於塗。謂公暨暨,公來於於。公謂西人“安爾室家,無敢或訛。訛言不祥,往即爾常。春而條桑,秋爾滌場。”西人稽首,公我父兄。公在西囿,草木駢駢。公宴其僚,伐鼓淵淵。西人來觀,祝公萬年。有女娟娟,閨闥閒閒。有童哇哇,亦既能言。昔公未來,期汝棄捐。禾麻芃芃,倉庾崇崇。嗟我婦子,樂此歲豐。公在朝廷,天子股肱。天子曰歸,公敢不承?作堂嚴嚴,有廡有庭。公像在中,朝服冠纓。西人相告,無敢逸荒。公歸京師,公像在堂。
任君北方來,手出《邠州碑》。
爲是魯公寫,遺我我不辭。
魯公實豪傑,慷慨忠義姿。
憶在天寶末,變起漁陽師。
猛士不敢當,儒生橫義旗。
感激數十郡,連衡鬥羌夷。
新造勢尚弱,胡馬力未衰。
用兵竟不勝,嘆息真數奇。
杲兄死常山,烈士淚滿頤。
魯公不死敵,天下皆熙熙。
奈何不愛死,再使踏鯨鰭?公固不畏死,吾實悲當時。
緬邈念高誼,惜哉我生遲。
近日見異說,不知作者誰。
雲公本不死,此事亦已奇。
〈或雲公尸解。
雖見殺,而實不死。
〉大抵天下心,人人屬公思。
加以不死狀,慰此苦嘆悲。
我欲哭公墓,莽莽不可知。
愛其平生跡,往往或孑遺。
此字出公手,一見減嘆諮。
使公不善書,筆墨紛訛癡。
思其平生事,豈忍棄路岐?況此字頗怪,堂堂偉形儀。
駿極有深穩,骨老成支離。
點畫乃應和,關連不相違。
有如一人身,鼻口耳目眉。
彼此異狀貌,各自相結維。
離離天上星,分如不相持。
左右自綴會,或作鬥與箕。
骨嚴體端重,安置無欹危。
篆鼎兀大腹,高屋無弱楣。
古器合尺度,法物應矩規。
想其始下筆,莊重不自卑。
虞柳豈不好,結束煩馽羈。
筆法未離俗,庸手尚敢窺。
自我見此字,得紙無所施。
一車會百木,斤斧所易爲。
團團彼明月,欲畫形終非。
誰知忠義心,餘力尚及斯。
因此數幅紙,使我重嘆嘻。
飛鷹搏平原,禽獸亂衰草。
蒼茫就擒執,顛倒莫能保。
白兔不忍殺,嘆息愛其老。
獨生遂長拘,野性始驚矯。
貴人識筠籠,馴擾漸可抱。
誰知山林寬,穴處頗自好。
高飈動槁葉,羣竄跡如掃。
異質不自藏,照野明暠暠。
獵夫指之笑,自匿苦不早。
何當騎蟾蜍,靈杵手自搗。
魯人賤夫子,呼丘指東家。
當時雖未遇,弟子已如麻。
奈何鄉閭人,曾不爲嘆嗟。
區區吳越間,問骨不憚遐。
習見反不怪,海人等龍蝦。
嗟我何足道,窮居出無車。
昨者入京洛,文章被人誇。
故舊未肯信,聞之笑呀呀。
獨有兩任子,知我有足嘉。
遠遊苦相念,長篇寄芬葩。
我道亦未爾,子得無增加?貧窮已衰老,短髮垂髿々。
重祿無意取,思治山中畬。
往歲栽苦竹,細密如蒹葭。
庭前三小山,本爲水中楂。
當前鑑方池,寒泉照谽岈。
玩此可竟日,胡爲踏朝衙?何當子來會,酒食相邀遮?願爲久相敬,終始無疵瑕。
閒居呼無事,數來飲流霞。
岷山之陽土如腴,江水清滑多鯉魚。
古人居之富者衆,我獨厭倦思移居。
平川如手山水蹙,恐我後世鄙且愚。
經行天下愛嵩嶽,遂欲買地居妻孥。
晴原漫漫望不盡,山色照野光如濡。
民生舒緩無夭扎,衣冠堂堂偉丈夫。
吾今隱居未有所,更後十載不可無。
聞君厭蜀樂上蔡,佔地百頃無邊隅。
草深野闊足狐兔,水種陸取身不劬。
誰知李斯顧秦寵,不獲牽犬追黃狐。
今君南去已足老,行看嵩少當吾廬。
少年喜奇蹟,落拓鞍馬間。
縱目視天下,愛此宇宙寬。
山川看不厭,浩然遂忘還。
岷峨最先見,睛光厭西川。
遠望未及上,但愛青若鬟。
大雪冬沒脛,夏秋多蛇蚖。
乘春乃敢去,葡匐攀孱顏。
有路不容足,左右號鹿猿。
陰崖雪如石,迫暖成高瀾。
經日到絕頂,目眩手足顛。
自恐不得下,撫膺忽長嘆。
坐定聊四顧,風色非人寰。
仰面囁雲霞,垂手撫百山。
臨風弄襟袖,飄若風中仙。
朅來遊荊渚,談笑登峽船。
峽山無平岡,峽水多悍湍。
長風送輕帆,瞥過難詳觀。
其間最可愛,巫廟十數巔。
聳聳青玉幹,折首不見端。
其餘亦詭怪,土老崖石頑。
長江渾渾流,觸齧不可攔。
苟非峽山壯,浩浩無隅邊。
恐是造物意,特使險且堅。
江山兩相值,後世無水患。
水行月餘日,泊舟事徵鞍。
爛漫走塵土,耳囂目眵昏。
中路逢漢水,亂流愛清淵。
道逢塵土客,洗濯無瑕痕。
振鞭入京師,累歲不得官。
悠悠故鄉念,中夜成慘然。
《五噫》不復留,馳車走鐶轅。
自是識嵩嶽,蕩蕩容貌尊。
不入衆山列,體如鎮中原。
幾日至華下,秀色碧照天。
上下數十里,映睫青巑巑。
迤邐見終南,魁岸蟠長安。
一月看三嶽,懷抱鬥以騫。
漸漸大道盡,倚山棧夤緣。
下瞰不測溪,石齒交戈鋋。
虛閣怖馬足,險崖摩吾肩。
左山右絕澗,中如一繩慳。
傲睨駐鞍轡,不忍驅以鞭。
累累斬絕峯,兀不相屬聯。
背出或逾峻,遠騖如爭先。
或時度岡嶺,下馬步險艱。
怪事看愈好,勤劬變清歡。
行行上劍閣,勉強踵不前。
矯首望故國,漫漫但青煙。
及下鹿頭阪,始見平沙田。
歸來顧妻子,壯抱難留連。
遂使十餘載,此路常周旋。
又聞吳越中,山明水澄鮮。
百金買駿馬,往意不自存。
投身入廬嶽,首挹瀑布源。
飛下二千尺,強烈不可幹。
餘潤散爲雨,遍作山中寒。
次入二林寺,遂獲高僧言。
問以絕勝境,導我同躋攀。
逾月不倦厭,巖谷行欲殫。
下山復南邁,不知已南虔。
五嶺望可見,欲往苦不難。
便擬去登玩,因得窺羣蠻。
此意竟不償,歸抱愁煎煎。
到家不再出,一頓俄十年。
昨聞廬山郡,太守雷君賢。
往求與識面,復見山鬱蟠。
絕壁橫三方,有類大破鐶。
包裹五六州,倚之爲長垣。
大抵蜀山峭,巉刻氣不溫。
不類嵩華背,氣象多濃繁。
吳君潁川秀,六載爲蜀官。
簿書苦爲累,天鶴囚籠樊。
岷山青城縣,峨眉亦南犍。
黎雅又可到,不見宜悒然。
有如烹脂牛,過眼不得餐。
始謂泛峽去,此約今又愆。
只有東北山,依然送歸軒。
他山已不見,此可著意看。
日落長安道,大野渺荒荒。
吁嗟秦皇帝,安得不富強。
山大地脈厚,小民十尺長。
耕田破萬頃,一稔粟柱樑。
少年事遊俠,皆可荷弩槍。
勇力不自驕,頗能啖乾糧。
天意此有謂,故使連西羌。
古人遭邊患,累累鬥兩剛。
方今正似此,猛士強如狼。
跨馬負弓矢,走不擇澗岡。
脫甲森不顧,袒裼搏敵場。
嗟彼誰治此,踧踧不敢當。
當之負重責,無成不朝王。
田侯本儒生,武略今洸洸。
右手握麈尾,指揮據胡牀。
郡國遠浩浩,邊鄙有積倉。
秦境古何在,秦人多戰傷。
此事久不報,此時將何償。
得此報天子,爲侯歌之章。
丈夫正多念,老大不自安。
居家不能樂,忽忽思中原。
慨然棄鄉廬,劫劫道路間。
窮山多虎狼,行路非不難。
昔者倦奔走,閉門事耕田。
蠶谷聊自給,如此已十年。
緬懷當今人,草草無復閒。
堅臥固不起,芒背實在肩。
布衣與肉食,幸可交口言。
默默不以告,未可遽罪愆。
驅車入京洛,藩鎮皆達官。
長安逢傅侯,願得說肺肝。
貧賤吾老矣,不復苦自嘆。
富貴不足愛,浮雲過長天。
中懷邈有念,惝怳難自論。
世俗不見信,排斥僅得存。
昨者東入秦,大麥黃滿田。
秦民可無飢,爲君喜不眠。
禁軍幾千萬,仰此填其咽。
西蕃久不反,老賊非常然。
士飽可以戰,吾寧爲之先。
傅侯君在西,天子憂東藩。
烽火尚未滅,何策安西邊。
傅侯君謂何,明日將東轅。
少壯事已遠,舊交良可懷。
百年能幾何,十載不得偕。
念昔居鄉里,遊處了無猜。
飲食不相舍,談笑久所陪。
拜君以爲兄,分密誰能開。
齒髮俱未老,未至衰與頹。
我子在襁褓,君猶無嬰孩。
君後獨捨去,爲吏天一涯。
我又厭奔走,遠引不復來。
歲月杳難恃,區區老吾儕。
況従與君別,多事歲若排。
心力不能救,衰病侵筋骸。
二子皆已冠,如吾苦無才。
君亦已有嗣,眉目秀且佳。
人事知幾變,會合終不諧。
昨者本不出,豪傑苦見咍。
鬱郁自不樂,誰爲子悲哀。
翻然感其說,東走陵巔崖。
不意君在此,得奉笑與詼。
君顏蔚如故,大噱飛塵灰。
我老應可怪,白髭生兩腮。
新句辱先贈,古詩許見推。
賢俊非獨步,故舊每所乖。
作詩報嘉貺,亦聊以相催。
君家本江湖,南行即鄰里。
稅茶雖冗繁,漸喜官資美。
嗟君本篤學,寤寐好文字。
往年在巴蜀,憶見《春秋》始。
名家亂如發,棼錯費尋理。
今來未五歲,新《傳》動盈幾。
又言欲治《易》,雜說書萬紙。
君心不可測,日夜涌如水。
何年重相逢,只益使餘畏。
但恐茶事多,亂子《易》中意。
茶《易》兩無妨,知君足才思。
東徐三齊之南鄰,夫子豈是三齊人。
辭囂乞靜得此守,走兔入藪魚投津。
徐州勝絕不須問,請問項籍何去秦?江山雄豪不相下,衣錦遊戲欲及晨。
霸王事業今已矣,但有太守朱兩輪。
還鄉據勢與古並,豈有漢戟窺城闉。
論安較利乃公勝,行矣正及汴水勻
枯藤生幽谷,蹙縮似無材。
不意猶爲累,刳中作酒杯。
君知我好異,贈我酌村醅。
衰意方多感,爲君當數開。
藤樽結如螺,村酒綠如水。
開樽自獻酬,竟日成野醉。
青莎可爲席,白石可爲幾。
何當酌清泉,永以思君子
吾老尚喜事,羨君方少年。
有如伏櫪馬,看彼始及鞍。
奔騰過吾目,蕭條正思邊。
誰知脫吾羈,傲睨登太山。
君今始得縣,翱翔大江干。
大江多風波,渺然天欲翻。
浩蕩吞九野,開闔壯士肝。
人生患不出,局束守一廛。
未嘗見大物,不識天地寬。
今君吾鄉秀,固已見西川。
去年作邊吏,出入烽火間。
儒冠雜武弁,屢與氈裘言。
又當適南土,大浪泛目前。
胸中芥蒂心,吹盡爲平田。
陳湯喜形勝,所至常縱觀。
吾想君至彼,胸膽當豁然。
魯人賤夫子,鳴丘指東家。
當時雖未遇,弟子已如麻。
奈何鄉閭人,曾不爲嘆嗟。
區區吳越間,間骨不憚遐。
羽見反不怪,海人等龍蝦。
嗟我何足道,窮居出無車。
昨者入京洛,文章彼人誇。
故舊未肯信,聞之笑呀呀。
獨有兩任子,知我有足嘉,
遠遊苦相念,長篇寄芬葩。
我道亦未爾,子得無增加。
貧窮已衰老,短髮垂髿髿。
重祿無意取,思治山中畬。
往歲栽苦竹,細密如蒹葭。
庭前三小山,本爲山中楂。
當前鑿方池,寒泉照谽谺。
玩此可竟日,胡爲踏朝衙。
何當子來會,酒食相邀遮。
願爲久相敬,終始無疵瑕。
閒居各無事,數來飲流霞。
舟行道里日夜殊,佳士恨不久與俱。
峽山行盡見平楚,舍舡登岸身無虞。
念君治所自有處,不復放縱如吾徒。
憶昨相見巴子國,謁我江上顏何娛。
求文得卷讀不已,有似駿馬行且且。
自言好學老未厭,方冊幾許魯作魚。
古書今文遍天下,架上未有耿不愉。
示我近所集,漫如遊通衢。
通衢衆所入,癃殘詭怪雜沓不辯可嘆籲。
文人大約可數者,不過皆在衆所譽。
此外何足愛,刓破無四隅。
況予固魯鈍,老蒼處羣雛。
入趙抱五絃,客齊不吹竽。
山林自竄久不出,回視衆俊驚錕鋙。
豈意誤見取,騏驥參羸駑。
將觀馳騁鬥雄健,無乃獨不堪長途。
悽風臘月客荊楚,千里適魏勞奔趨。
將行紛亂若無思,強說鄙意慚區區。
與君多乖睽,邂逅同泛峽。
宋子雖世舊,談笑頃不接。
二君皆宦遊,疇昔共科甲。
唯我老且閒,獨得離圈柙。
少年實強銳,議論今我怯。
有如乘風箭,勇發豈顧帖。
置酒來相邀,殷勤爲留楫。
楊君舊痛飲,淺水安足涉。
嗟我素不任,一酌已頳頰。
去生別懷愴,有子旅意愜。
舍棹治陸行,歲晚筋力乏。
予懶本不出,實爲人事劫。
相將犯苦寒,大雪滿馬鬣。
家居對山木,謂是忘言伴。
去鄉不能致,回顧頗自短。
誰知有楊子,磊落收百段。
揀贈最奇峯,慰我苦長嘆。
連城盡如削,邃洞幽可款。
回合抱空虛,天地聳其半。
舟行因樂載,陸挈敢辭懶。
飄飄忽千里,有客來就看。
自言此地無,愛惜苦欲換。
抵頭笑不答,解纜風帆滿。
京洛有幽居,吾將隱而玩。
古郡帶荒山,寒泉出西郭。
嘈嘈幽響遠,袞袞清光活。
當年我少年,繫馬弄潺湲。
愛此泉旁鷺,高姿不可攀。
今逾二十載,我老泉依舊。
臨流照衰顏,始覺老且瘦。
當時同遊子,半作泉下塵。
流水去不返,遊人歲歲新。
昆陽城外土非土,戰骨多年化牆堵。
當時尋邑驅市人,未必三軍皆反虜。
江河填滿道流血,始信武成真不誤。
殺入應更多長平,薄賦寬徵已無補。
英雄爭鬥豈得已,盜賊縱橫亦何數。
御之失道誰使然,長使哀魂啼夜雨。
吾喜送任師,羨君方少年。
有如伏櫪馬,看彼始及鞍。
奔騰過吾目,蕭條正思邊。
誰知脫吾羈,傲睨登太山。
君今始得縣,翱翔大江干。
大江多風波,渺然勢欲翻。
浩蕩吞九野,開闔壯士肝。
人生患不出,局束守一廛。
未常見大物,不識天地寬。
今君吾鄉秀,固已見四川。
去上作邊吏,出入烽火間。
儒冠雜武弁,屈與氊裘言。
又當適南土,大浪泛目前。
胸中芥蔕心,吹盡爲平田。
陳湯喜劃勝,所至常縱觀。
吾想君至彼,胸膽當豁然。
苦藤生幽谷,蹙縮似無材。
不意猶爲累,刳中作酒杯。
君知我好異,贈我酌村醅,
衰意方多感,爲君當數開。
藤樽結如螺,村酒綠如水。
開樽自獻酬,竟日成野醉。
青莎可爲席,白石可爲機。
何當酌清泉,永以思君子。
飄蕭古仙子,寂寞蒼山上。
觀世眇無言,無人獨惆悵。
深巖聳喬木,古觀靄遺像。
超超不可揖,真意誰復亮。
蜿蜒乘長龍,倏忽變萬狀,
朝食白雲英,暮飲石髄鬯。
心肝化瓊玉,千歲已無恙。
世人安能知,服藥本虛妄。
嗟哉世無人,江水空蕩漾。
水官騎蒼龍,龍行欲上天。
手攀時且住,浩若乘風船。
不知幾何長,足尾猶在淵。
下有二從臣,左右乘魚黿。
矍鑠相顧視,風舉衣袂翻。
女子侍君側,白頰垂雙鬟。
手執雉尾扇,容如未開蓮。
從者八九人,非鬼非戎蠻。
出水未成列,先登揚旗旜。
長刀擁旁牌,白羽注強拳。
雖服甲與裳,狀貌猶鯨{左魚右亶}。
水獸不得從,仰面以手扳。
空虛走雷霆,雨電晦九川。
風師黑虎囊,面目昏塵煙。
翼從三神人,萬里朝天關。
我從大覺師,得此詭怪編。
畫者古閻子,於今三百年。
見者誰不愛,予者誠已難。
在我猶在子,此理寧非禪。
報之以好詞,何必畫在前。
我行襄陽野,山色向人明。
何以洗懷抱,悠哉漢水清。
遼遼峴山道,千載幾人行。
踏盡山上土,山腰爲之平。
道逢墮淚碣,不覺涕亦零。
借問羊叔子,何異葛孔明。
今人固已遠,誰識前輩情。
朅來萬山下,潭水轉相縈。
水深不見底,中有杜預銘。
潭水竟未涸,後世自知名。
成功本無敵,好譽真儒生。
自從三子亡,草中無豪英。
聊登峴山首,淚與漢流傾。
長江觸山山欲摧,古佛咒水山之隈,
千航萬舸膝前過,仰視絕頂皆徘徊。
足踏重濤怒洶涌,揹負喬嶽高崔嵬。
予昔過此下荊渚,班班滿面生蒼苔。
今來重到非舊觀,金翠晃盪祥光開。
縈迴一徑上險絕,卻立下視驚心骸。
蜀江迤邐漸不見,沫水騰掉震百雷。
山川變化禹力盡,獨有道者嘗閔哀。
琢山決水通萬里,奔走荊蜀如長街。
世人至今不敢嫚,坐上蛻骨冷不埋。
餘今劫劫何所往,愧爾前人空自咍。
枯鬆怪石霜竹枝,中有可愛知者誰。
我能知之不能說,欲說常恐天真非。
羨君筆端有新意,倏忽萬狀成一揮。
使我忘言惟獨笑,意所欲說輒見之。
問胡爲然笑不答,無乃君亦難爲辭。
晝行書空夜畫被,方其得意尤若癡。
紛紛落紙不自惜,坐客爭奪相謾欺。
貴豪滿前謝不與,獨許見贈憐我衰。
我當枕簟臥其下,暮續膏火朝忘炊。
門前剝喙不須應,老病人誰稱我爲。
五月之旦茲何辰,有女強死無由伸。
嗟予爲父亦不武,使汝孤冢埋冤魂。
死生壽夭固無定,我豈以此輒怨人。
當時此事最驚衆,行道聞者皆醉辛。
餘家世世本好學,生女不獨治組{左糹右川}。
讀書未省事華飾,下筆亹亹能屬文,
家貧不敢嫁豪貴,恐彼非彼難爲親。
汝母之兄汝叔舅。求以厥子來結姻。
鄉人婚嫁重母族,雖我不肯將安雲。
生年十六亦已嫁,日負憂責五歡欣。
歸寧見我悲且泣,告我家事不可陳。
舅姑叔妹不知道,棄禮自快紛如雲。
人多我寡勢不勝,祗欲強學非天真。
昨朝告以此太甚,捩耳不聽生怒嗔。
餘言如此非乃事,爲婦何不善一身。
嗟哉爾夫任此責,可奈狂狠如癡麏。
忠臣汝不見洩治,諫死世不非陳君。
誰知餘言果不妄,明年會汝初生孫。
一朝有疾莫肯視,此意豈尚求爾存。
憂惶百計獨汝母,復有汝父驚且奔。
此時汝舅擁愛妾,呼盧握槊如隔鄰。
狂言發病若有怪,裏有老婦能降神。
呼來問訊豈得已,汝舅責我學不純。
急難造次不可動,堅坐有類天王尊。
導其女妻使爲孽,就病索汝襦與裙。
衣之出看又汝告,謬爲與汝增殷勤。
多多擾亂莫勝記,咎汝不肯同其塵。
經旬乳藥漸有喜,移病餘告未絕根。
喉中喘息氣才屬,日使勉強飡肥珍。
舅姑不許再生活,巧計竊發何不仁。
嬰兒盈尺未能語,忽然奪去詞紛紛。
傳言姑怒不歸覲,急抱疾走何暇詢。
病中憂恐莫能測,起坐無語涕滿巾。
須臾病作狀如故,三日不救誰緣因。
此惟汝甥汝兒婦,何用負汝漫無恩。
嗟餘生女苟不義,雖汝手刃吾何言。
儼然正直好禮讓,才敏明辯超無倫。
正應以此獲尤譴,汝可以手心自捫。
此雖法律所無奈,尚可仰首披蒼旻。
天高鬼神不可信,後世有耳猶或聞。
只今聞者已不服,恨我無勇不復冤。
惟餘故人不責汝,問我此事久嘆呻。
慘然謂我子無恨,此罪在子何尤人。
虎跑牛觸不足怪,當自爲計免見吞。
深居高堂閉重鍵,牛虎豈解逾牆坦。
登山入澤不自愛,安可僥倖遭騏驎。
明珠美玉本無價,棄置溝上多緇磷。
置這失地自當爾,既爾何咎荊與榛。
嗟哉此事餘有罪。當使天下重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