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像花又好像不是花,也沒有人憐惜它,任憑它從空中飄落。
它把家拋棄在路旁,細想起來,似乎是無情,實際上卻飽含深情。
它柔腸縈繞,睏倦時酣睡,嬌眼迷離,剛要睜開又閉上。
它夢魂隨風飄到萬里之外,去尋覓情郎的蹤跡,卻又被黃鶯的啼叫聲喚醒。
不怨恨這楊花已經飛盡,只恨西園裏那些落花難以重新連綴。
早晨一陣風雨過後,哪裏還有它的蹤跡呢?只剩下一池細碎的浮萍。
若把春色分爲三份,其中兩份化作了塵土,一份落入了流水。
仔細看來,那不是楊花,點點都是離別的人的眼淚。
蘇詞向以豪放著稱,但也有婉約之作,這首《水龍吟》即爲其中之一。它藉暮春之際“拋家傍路”的楊花,化“無情”之花爲“有思”之人,“直是言情,非復賦物”,幽怨纏綿而又空靈飛動地抒寫了帶有普遍性的離愁。篇末“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實爲顯志之筆,千百年來爲人們反覆吟誦、玩味,堪稱神來之筆。
上闋首句“似花還似非花”出手不凡,耐人尋味。它既詠物象,又寫人言情,準確地把握住了楊花那“似花非花”的獨特“風流標格”:說它“非花”,它卻名爲“楊花”,與百花同開同落,共同裝點春光,送走春色;說它“似花”,它色淡無香,形態細小,隱身枝頭,從不爲人注目愛憐。
次句承以“也無人惜從教墜”。一個“墜”字,賦楊花之飄落;一個“惜”字,有濃郁的感情色彩。“無人惜”,是說天下惜花者雖多,惜楊花者卻少。此處用反襯法暗蘊縷縷憐惜楊花的情意,併爲下片雨後覓蹤伏筆。
“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三句承上“墜”字寫楊花離枝墜地、飄落無歸情狀。不說“離枝”,而言“拋家”,貌似“無情”,猶如韓愈所謂“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晚春》),實則“有思”,一似杜甫所稱“落絮遊絲亦有情”(《白絲行》)。詠物至此,已見擬人端倪,亦爲下文花人合一張本。
“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這三句由楊花寫到柳樹,又以柳樹喻指思婦、離人,可謂詠物而不滯於物,匠心獨具,想象奇特。以下“夢隨”數句化用唐人金昌緒《春怨》詩意,借楊花之飄舞以寫思婦由懷人不至引發的惱人春夢,詠物生動真切,言情纏綿哀怨,可謂緣物生情,以情映物,情景交融,輕靈飛動。
下闋開頭“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作者在這裏以落紅陪襯楊花,曲筆傳情地抒發了對於楊花的憐惜。繼之由“曉來雨過”而問詢楊花遺蹤,進一步烘托出離人的春恨。“一池萍碎”即是回答“遺蹤何在”的問題。
以下“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這是一種想象奇妙而兼以極度誇張的手法。這裏,數字的妙用傳達出作者的一番惜花傷春之情。至此,楊花的最終歸宿,和詞人的滿腔惜春之情水乳交融,將詠物抒情的題旨推向高潮。篇末“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一句,總收上文,既乾淨利索,又餘味無窮。它由眼前的流水,聯想到思婦的淚水;又由思婦的點點淚珠,映帶出空中的紛紛楊花,可謂虛中有實,實中見虛,虛實相間,妙趣橫生。這一情景交融的神來之筆,與上闋首句“似花還似非花”相呼應,畫龍點睛地概括、烘托出全詞的主旨,達成餘音嫋嫋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