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于山與湖之間,山圍如屏,湖繞如帶,山與湖交相襲也。虞山,嶞山也。蜿蜒西屬,至是則如密如防,環拱而不忍去。西湖連延數裏,繚如周牆。湖之爲陂爲寖 者,彌望如江流。山與湖之形,經斯地也,若胥變焉。閣屹起平田之中,無垣屋之蔽,無藩離之限,揹負雲氣,胸蕩煙水,陰陽晦明,開斂變怪,皆不得遁去豪末。 閣既成,主人與客,登而樂之,謀所以名其閣者。 主人復於客曰:“客亦知河伯之自多於水乎?今吾與子亦猶是也。嘗試與子直前楹而望,陽山箭缺,累如重甗。吳王拜郊之 臺,已爲黍離荊棘矣。邐迤而西,江上諸山,參錯如眉黛,吳海國、康蘄國之壁壘,亦已蕩爲江流矣。下上千百年,英雄戰爭割據,杳然不可以復跡,而況於斯閣 歟?又況於吾與子以眇然之軀,寄於斯閣者歟?吾與子登斯閣也,欣然騁望,舉酒相屬,已不免啞然自笑,而何怪於人世之還而相笑與?” 客曰:“不然。於天地之間有山與湖,于山與湖之間有斯閣,於斯閣之中有吾與子。吾與子相與晞朝陽而浴夕月,釣清流而弋高風,其視人世之區區以井蛙相跨峙而以腐鼠相嚇也爲何如哉?吾聞之,萬物莫不然,莫不非。因其所非而非之,是以小河伯而大海若,少仲尼而輕伯夷,因其所然而然之,則夫夔蚿之相憐,鯈魚之出遊,皆動乎天機而無所待也。吾與子之相樂也,人世之相笑也,皆彼是之兩行也,而又何間焉?” 主人曰:“善哉!吾不能辯也。”姑以秋水名閣,而書之以爲記。崇禎四年三月初五日。
樓閣處在山和湖之間,山環繞着像屏風一樣,湖圍繞着像衣帶一樣,山和湖交互映襯。
虞山,是高大的山。
蜿蜒向西連接,到這裏就像密集的防守一樣,環繞拱衛着而捨不得離去。
西湖綿延幾裏,環繞得像周牆。
湖有堤岸和湖澤的地方,放眼望去如同江流。
山和湖的形狀,經過這個地方,好像都改變了模樣。
樓閣高高矗立在平地上,沒有圍牆房屋的遮蔽,沒有籬笆的限制,背後承載着雲氣,胸懷中盪漾着煙霧般的湖水,陰陽明暗,開合變化奇異,都不能隱藏絲毫。
樓閣建成後,主人和客人登上樓閣很高興,商量用什麼來命名這個樓閣。
主人又對客人說:“客人你也知道河伯自我誇耀水多嗎?現在我和你也像這樣。
試着和你走到前屋柱子那裏遠望,陽山像箭一樣的缺口,層層堆積像重疊的甑。
吳王祭祀天地的臺,已經成爲長滿黍稷和荊棘的地方了。
連綿向西,江邊上的各座山,交錯如同眉黛,吳海國、康蘄國的壁壘,也已經被衝蕩成爲江流了。
上下千百年,英雄們戰爭割據,都渺茫得無法再追尋蹤跡,更何況這座樓閣呢?又何況我和你以渺小的身軀,寄託在這座樓閣裏呢?我和你登上這座樓閣,高興地放眼遠望,舉起酒杯互相勸酒,已經不免啞然失笑,又爲何奇怪世人的回來後互相嘲笑呢?” 客人說:“不是這樣。
在天地之間有山和湖,在山和湖之間有這座樓閣,在這座樓閣中有我和你。
我和你相互伴着朝陽沐浴着夕陽月光,垂釣清澈的流水射獵高風,看看人世間那些小小的把自己像井底之蛙一樣自高自大地對峙又拿腐臭的老鼠來嚇唬對方,又算得了什麼呢?我聽說,萬物沒有不是這樣,沒有不是那樣。
依據它們所不是的而否定它們,因此小河伯面對大海纔會自慚,輕視孔子而小看伯夷,依據它們所是的而肯定它們,那麼夔和蚿相互憐愛,鰷魚自在地出遊,都是順應自然的天性而無所依靠。
我和你的快樂,世人的相互嘲笑,都是彼和此的兩種情況,又有什麼可干涉的呢?” 主人說:“好啊!我不能辯駁了。
”姑且用“秋水”來命名樓閣,並且寫下來作爲記。
崇禎四年三月初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