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屈原
屈原 (先秦)

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沫。

主此盛德兮,牽於俗而蕪穢。

上無所考此盛德兮,長離殃而愁苦。

帝告巫陽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

魂魄離散,汝筮予之。”

巫陽對曰:“掌夢!

上帝其難從;若必筮予之,

恐後之謝,不能複用。”

巫陽焉乃下招曰: 魂兮歸來!去君之恆幹,

何爲四方些?舍君之樂處,

而離彼不祥些!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託些。

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

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

歸來兮!不可以託些。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爲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雄虺九首,往來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歸來兮!不可久淫些。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淵,爢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

赤蟻若象,玄蜂若壺些。

五穀不生,叢菅是食些。

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

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

歸來兮!恐自遺賊些。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

歸來兮!不可以久些。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

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

懸人以嬉,投之深淵些。

致命於帝,然後得瞑些。

歸來!往恐危身些。 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

土伯九約,其角觺觺些。

敦脄血拇,逐人伂駓駓些。

參目虎首,其身若牛些。

此皆甘人,歸來!恐自遺災些。 魂兮歸來!入修門些。

工祝招君,背行先些。

秦篝齊縷,鄭綿絡些。

招具該備,永嘯呼些。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天地四方,多賊奸些。

像設君室,靜閒安些。

高堂邃宇,檻層軒些。

層臺累榭,臨高山些。

網戶朱綴,刻方連些。

冬有穾廈,夏室寒些。

川穀徑復,流潺湲些。

光風轉蕙,氾崇蘭些。

經堂入奧,朱塵筵些。

砥室翠翹,掛曲瓊些。

翡翠珠被,爛齊光些。

蒻阿拂壁,羅幬張些。

纂組綺縞,結琦璜些。

室中之觀,多珍怪些。

蘭膏明燭,華容備些。

二八侍宿,射遞代些。

九侯淑女,多迅衆些。

盛鬋不同制,實滿宮些。

容態好比,順彌代些。

弱顏固植,謇其有意些。

姱容修態,絚洞房些。

蛾眉曼睩,目騰光些。

靡顏膩理,遺視矊些。

離榭修幕,侍君之閒些。

悲帷翠帳,飾高堂些。

紅壁沙版,玄玉梁些。

仰觀刻桷,畫龍蛇些。

坐堂伏檻,臨曲池些。

芙蓉始發,雜芰荷些。

紫莖屏風,文緣波些。

文異豹飾,侍陂陁些。

軒輬既低,步騎羅些。

蘭薄戶樹,瓊木籬些。

魂兮歸來!何遠爲些? 室家遂宗,食多方些。

稻粢穱麥,挐黃梁些。

大苦醎酸,辛甘行些。

肥牛之腱,臑若芳些。

和酸若苦,陳吳羹些。

胹鱉炮羔,有柘漿些。

鵠酸臇鳧,煎鴻鶬些。

露雞臛蠵,厲而不爽些。

粔籹蜜餌,有餦餭些。

瑤漿蜜勺,實羽觴些。

挫糟凍飲,酎清涼些。

華酌既陳,有瓊漿些。

歸來反故室,敬而無妨些。

餚羞未通,女樂羅些。

敶鍾按鼓,造新歌些。

《涉江》《採菱》,發《揚荷》些。

美人既醉,朱顏酡些。

嬉光眇視,目曾波些。

被文服纖,麗而不奇些。

長髮曼鬋,豔陸離些。

二八齊容,起鄭舞些。

衽若交竿,撫案下些。

竽瑟狂會,搷鳴鼓些。

宮庭震驚,發<激楚>些。

吳歈蔡謳,奏大呂些。

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

放敶組纓,班其相紛些。

鄭衛妖玩,來雜陳些。

《激楚》之結,獨秀先些。

菎蔽象棋,有六簙些。

分曹並進,遒相迫些。

成梟而牟,呼五白些。

晉制犀比,費白日些。

鏗鍾搖簴,揳梓瑟些。

娛酒不廢,沈日夜些。

蘭膏明燭,華燈錯些。

結撰至思,蘭芳假些。

人有所極,同心賦些。

酎飲盡歡,樂先故些。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亂曰:

獻歲發春兮,汨吾南征。

菉蘋齊葉兮,白芷生。

路貫廬江兮,左長薄。

倚沼畦瀛兮,遙望博。

青驪結駟兮,齊千乘。

懸火延起兮,玄顏烝。

步及驟處兮,誘騁先。

抑騖若通兮,引車右還。

與王趨夢兮,課後先。

君王親發兮,憚青兕。

朱明承夜兮,時不可以淹。

皋蘭被徑兮,斯路漸。

湛湛江水兮,上有楓。

目極千里兮,傷春心。

魂兮歸來,哀江南!

招魂翻譯

我自幼就高潔清廉啊,親身踐行道義而未蒙垢染。

秉持這樣的美德啊,卻被世俗牽累而變得污濁。

往上無法考察這偉大的美德啊,長期遭受禍殃而愁苦。

上帝告訴巫陽說:“有個人在下界,我想要輔助他。

他的魂魄已離散,你占筮把魂魄還給他。

”巫陽回答說:“占筮!上帝那裏很難遵從;如果一定讓我占筮還魂給他,恐怕之後會來謝我,卻不能再用了。

”於是巫陽就下界招魂說: 魂魄啊歸來吧!離開你的軀體,爲何要向四方遊蕩啊?捨棄你安樂的居所,而遭受那些不祥啊! 魂魄啊歸來吧!東方不可以寄託啊。

那裏有巨人高達千仞,專門搜求魂魄啊。

十個太陽交替出現,能使金石熔化啊。

他們都習慣了酷熱,魂魄去了必定消散啊。

歸來吧!不可以在那裏寄託啊。

魂魄啊歸來吧!南方不可以停留啊。

那裏有雕繪額頭黑牙齒的人,用人肉來祭祀,用他們的骨頭來做肉醬啊。

還有很多蝮蛇和大狐狸,雄虺長着九個頭,往來迅速,吞喫人來滿足它的心啊。

歸來吧!不可久留啊。

魂魄啊歸來吧!西方的災害,是綿延千里的流沙啊。

旋即陷入雷淵,被打得粉碎而無法停止啊。

幸而能夠逃脫,那外面是廣闊的曠野啊。

紅色的螞蟻像大象,黑色的蜜蜂像葫蘆啊。

五穀不能生長,只能喫叢生的茅草啊。

那土地會使人皮膚潰爛,想找水也無法找到啊。

徘徊無所依靠,廣闊無邊無際啊。

歸來吧!恐怕會自己遭受災禍啊。

魂魄啊歸來吧!北方不可以停留啊。

層層的寒冰高聳,飛雪綿延千里啊。

歸來吧!不可以久留啊。

魂魄啊歸來吧!你不要上天啊。

虎豹守着九重天門,會殘害下面的人啊。

有個怪物長着九個頭,能拔起九千棵樹啊。

還有豺狼目光兇狠,來來往往衆多啊。

把人吊起玩耍,扔到深淵裏啊。

向上帝報告之後,然後才能閉眼啊。

歸來吧!去了恐怕會危害自身啊。

魂魄啊歸來吧!你不要下到這幽冥地府啊。

土伯有着九曲的身體,他的角尖銳鋒利啊。

他的背寬厚拇指大,追逐人快速奔跑啊。

還有三隻眼虎頭人身的怪物,他的身體像牛啊。

這些都喜歡喫人,歸來吧!恐怕會自己遭受災難啊。

魂魄啊歸來吧!進入郢都的修門啊。

巫祝爲你招魂,倒退着走在前面啊。

秦國的竹籠齊國的絲線,還有鄭國的絲綿網絡啊。

招魂的器具都已完備,長久地大聲呼喊啊。

魂魄啊歸來吧!返回從前的居處啊。

天地四方,有很多奸惡的人啊。

像設立了你的居室,安靜閒逸又安穩啊。

高大的殿堂深邃的屋宇,欄杆層疊軒廊衆多啊。

層疊的臺榭,靠近高山啊。

門上刻着方格連着的圖案,窗戶上雕飾着連環的花紋啊。

冬天有溫暖的大廈,夏天的房間很清涼啊。

山谷曲折往復,流水潺潺啊。

陽光照耀着蕙草,廣泛地生長着蘭草啊。

穿過廳堂進入內室,紅色的墊子鋪着筵席啊。

用砥石裝飾內室,翠羽裝飾屋椽,掛着彎曲的玉鉤啊。

翡翠珍珠做的被子,燦爛地閃耀着光芒啊。

細軟的絲綢拂着牆壁,羅帳高高掛起啊。

綵線交織成綺錦和白絹,繫着美玉和璜啊。

房間裏的觀賞物,有很多珍貴奇異的啊。

蘭草做的燈燭明亮,面容姣好的女子們侍候着啊。

十六個女子陪侍過夜,更迭着侍奉啊。

各國的美女,人數衆多啊。

她們髮式不同,充滿宮殿啊。

容貌姿態美好,一代代相傳啊。

嬌柔的容顏堅貞,在洞房中侍奉啊。

她們眉毛彎彎眼睛明亮,目光炯炯有神啊。

容貌細膩潤澤,目光斜視傳情啊。

離宮別館裝飾着帷帳,侍候着君王的閒暇啊。

悲哀的帷帳翠色的帳幕,裝飾着高大的殿堂啊。

紅色的牆壁沙做的窗格,黑色的房梁啊。

仰頭觀看雕繪的椽子,畫着龍蛇啊。

坐在廳堂依着欄杆,面對着曲折的池塘啊。

芙蓉花剛開始綻放,夾雜着菱角荷花啊。

紫色的莖幹像屏風,波浪上有花紋啊。

有奇異的豹紋裝飾,侍候在山坡上啊。

輕便的車轅低低的車,步兵和騎兵排列着啊。

香草種植在門旁,玉樹做成籬笆啊。

魂魄啊歸來吧!爲什麼要去遠方啊? 家族人丁興旺,食物有很多種類啊。

有稻米小米高粱小麥,還有摻雜着黃粱啊。

大苦醎酸各種味道,甜辣都有啊。

有肥美的牛腱,燉得像芳香的香草啊。

調和酸味和苦味,獻上吳地的羹湯啊。

煮甲魚烤羊羔,還有柘漿啊。

用醋烹製野鴨,煎大雁和鶬鴰啊。

滷雞燉大龜,味道濃郁而不傷人啊。

有粔籹和蜜餌,還有甜糕啊。

用玉勺舀着美酒,裝滿酒杯啊。

除去酒糟喝冷酒,味道清涼啊。

華美的酒具已經擺好,還有美酒啊。

歸來返回從前的房間,恭敬而沒有妨礙啊。

菜餚還沒有進獻,女樂們排列着啊。

擺好鍾架敲起鼓,創作新的歌曲啊。

唱《涉江》《採菱》,唱《揚荷》啊。

美女們已經喝醉,臉色泛紅啊。

目光流轉顧盼,眼波流動啊。

穿着有花紋的細布衣服,華麗而不奇異啊。

長長的頭髮美好的髮式,豔麗而錯雜啊。

十六個女子容貌整齊,跳起鄭地的舞蹈啊。

衣襟像交纏的竹竿,手撫着桌案下啊。

竽瑟齊奏瘋狂地演奏,敲打着鼓啊。

宮廷爲之震驚,演奏《激楚》啊。

吳地的歌謠蔡地的歌曲,演奏大呂調啊。

男女混雜坐着,混亂而分不清啊。

解開衣帶放下冠纓,紛亂地互相交錯啊。

鄭衛的奇異玩物,也雜亂地陳列着啊。

《激楚》的結尾,特別突出啊。

有象棋和六簙棋,用菎蔽做棋子啊。

分成兩夥一起下棋,緊緊相逼啊。

形成梟棋就取勝,喊着五白啊。

有晉國製作的犀角棋子,消磨白天黑夜啊。

撞擊鐘架搖動鍾架,彈着梓木瑟啊。

飲酒作樂不停,日夜沉湎啊。

燈燭明亮,華燈錯雜啊。

精心構思深入思考,蘭芳得以表現啊。

人們都盡情歡樂,一起抒發情懷啊。

盡情飲酒盡情歡樂,享受從前的快樂啊。

魂魄啊歸來吧!返回從前的居處啊。

亂辭說:一年開始春天到來啊,我急流南行。

綠萍葉子整齊啊,白芷生長。

道路貫穿廬江啊,左邊是大片的樹林。

靠着水池和湖澤啊,遠遠地眺望博望山。

青色的馬並列駕車啊,有上千輛車。

火炬綿延燃燒啊,天色黑沉沉。

步行和騎馬的人在那裏,快速地奔馳在前。

或慢或快自由通暢啊,引導車向右轉彎。

和君王一起奔向夢澤啊,考察先王的功業。

君王親自射青兕啊。

黑夜連着白天啊,時光不可停留。

水邊的蘭草覆蓋着小路啊,這條路逐漸荒蕪。

深深的江水啊,岸上有楓樹。

極目遠望千里啊,憂傷春天的心。

魂魄啊歸來,爲江南哀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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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棹兮蘭枻,斵冰兮積雪;
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
指九天以爲正兮,夫惟靈脩之故也。
和調度以自娛兮,聊浮游而求女。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
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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