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膺(1695~1755)清代詩畫家。字虯仲,號晴江,別號秋池、抑園、白衣山人,乳名龍角。通州(今江蘇南通)人。曾任樂安縣令、蘭山縣令、潛山縣令、代理滁州知州等職,因遭誣告被罷官,去官後寓揚州借園,自號借園主人,以賣畫爲生。與李鱓、金農、鄭燮等往來,工詩文書畫,擅梅、蘭、竹、菊、鬆、魚等,注重師法傳統和師法造化,能自成一格,其畫筆法蒼勁老厚,剪裁簡潔,不拘形似,活潑生動,被列爲揚州八怪之一。
李方膺出身官宦之家,好友袁枚稱其爲唐代名相鄴侯李泌(非蜀漢李泌)之後,其六世祖曾任明戶部郎中,父親李玉鋐歷任兩廣及雲南知縣、知府,後轉福建糧驛道,主管糧政、交通,兩度任京官,後任福建按察使。
雍正六年(1728)雍正帝爲更新吏治,實行全國薦才,李方膺以“賢良方正”受到舉薦。次年,李玉鋐到京城述職,三十四歲的李方膺隨父進京。覲見時,雍正皇帝憐憫李玉鋐年老,問:有兒子和你一同來麼?”對曰:“第四子方膺同來。”問:“何職,且勝官否?”對曰:“生員也,性贛,不宜官。”雍正笑曰:“未有學養子而後嫁者。”即召見,特旨交主管河南、山東的河東總督田文鏡委派爲沿海知縣。
雍正八年(1730)李方膺任山東樂安知縣。當年夏秋之際,樂安大水成災,萬家漂櫓,情勢緊迫。李方膺未得上司批准,開倉賑濟,下令動用庫存皇糧一千二百石,以工代賑,募民築堤,緩解了災情。但隨即因私開官倉被青州府彈劾。總督田文鏡未予置理,反而稱讚李方膺膽識過人,有功於民。災後,經實地考察,李方膺寫下《小清河議》、《民瘼要覽》、《山東水利管窺》等著作。雍正十年(1732)因功升任莒州知州。雍正十二年(1734)他奉調返任樂安知縣,同年冬改任蘭山知縣。
雍正十三年(1735)他因反對新任總督王文俊的墾荒令,上書直陳弊端,觸怒上司,被罷官入獄,成爲當時震驚朝野的“蘭山冤案”。民譁然曰:“公爲民故獲罪,請環流視獄”,蘭山、莒州一帶農民成羣結隊,自帶雞黍米酒前往青州監獄探視。獄吏不許見,老百姓就把帶來的錢物、食品往監獄的高牆裏扔,留下的酒罈子把監獄的大門和甬道都堵住了。這場冤獄,一拖三年。直到清乾隆元年(1736),乾隆追究起開墾失策憂民之事,罷王士俊,才得平反。那天二鼓,文書傳到青州,當夜李方膺就被釋放。 李方膺入都覲見,立候在軍機房丹墀西槐樹下,大學士朱軾指給諸王大臣說:這就是勸阻開墾的知縣李蘭山也。那些欲見而擠不上前的人,以手加額遠望着說:就是那個瘦而長,眼睛很有神的那位嗎?少宗伯趙國麟和李方膺的父親是同年進士,握着李方膺的手說:“李貢南有子矣” 。覲見後,調安徽以知縣任用,李方膺請假回鄉奉養老母而不就任。
乾隆四年(1739)後,李方膺父母相繼去世,在家服喪六年。守制期滿,受命任安徽潛山縣令,權知滁州府,不久調任合肥縣令。這時又逢饑荒,李方膺按過去做法,自訂救災措施,且不肯“孝敬”上司,遭嫉恨,太守加之莫須有的“貪贓枉法”罪名,罷官。前後做縣令二十年,竟三次爲太守所陷,李方膺感慨萬千地說:兩漢吏治,太守成之;後世吏治,太守壞之。
李方膺罷官後在南京寄居金陵(南京)項氏借園,自號借園主人,常往來揚州賣畫以資衣食,他在晚年有詩說:“我是無田常乞米,梅園終日賣梅花”,畫上也常鈐“換米餬口”之印。與居住在南京的大詩人袁枚和篆刻家沈鳳過從甚密,時常聯袂出遊,時人稱之爲“三仙出洞”。
在南京,李方膺還結識了篆刻家丁敬。丁敬傲岸不羣,當時千金難得其一印,但李方膺卻得到過丁敬刻贈的好幾方印。有人覺得很奇怪,丁敬自己在《印跋》言明: 通州李方膺晴江,工畫梅,傲岸不羈。罷官寓金陵項氏園,日與沈補蘿、袁子才遊……予愛其詩,爲作數印寄之,聊贈一枝春意。
乾隆十九年(1754),在南京賣畫五個年頭的李方膺因身體不適回鄉。病重時,曾勉力致書袁枚:“方膺歸兩日,病篤矣!今將出身本末及事狀呈子才閣下。方膺生而無聞,借子之文光於幽宮可乎!九月二日拜白”。這是託袁枚爲己寫墓銘。待到袁枚收到這封絕筆,李方膺已離世多日了。據送信人說:此“此吾主死之前一日,命元扶起,力疾書也”。也即清乾隆甲戌(1754)的九月三日,這年他59歲,得的是“噎疾”(食道癌),醫者曰:“此懷奇負氣,鬱而不舒之故,非藥所能平也”。臨終前,他在自己的棺木上寫下一生的遺憾:“吾死不足惜,吾惜吾手!”
李方膺善畫鬆、竹、蘭、菊、梅、雜花及蟲 魚,也能人物、山水,尤精畫梅。作品縱橫豪放、墨氣淋漓,粗頭亂服,不拘繩墨,意在青藤、白陽、竹憨之間。畫梅以瘦硬見稱,老幹新枝,欹側蟠曲,著名的題畫梅詩有“不逢摧折不離奇”之句。還喜歡畫狂風中的松竹。工書,能詩,後人輯有《梅花樓詩草》,僅二十六首,多數散見於畫上。傳世畫作爲《風竹圖》、《游魚圖》等等。▲
南通籍著名畫家李方膺既不是揚州人,又未如黃慎,金農等久住揚州賣畫,何以得置身於“揚州八怪”之列?關於這個問題,《中華文史論叢》1980年第三輯所刊管勁丞遺稿《李方膺敘傳》已經作了考證,其要點爲:一、人品、畫品和其他七人(按指李鱓,江士慎、高翔、金農、黃慎、鄭燮、羅聘)相當;
二、通州於雍正元年(1723)前,還只是一個屬於揚州府的散州,李方膺於康熙五十七年(1718)入學時,籍貫便是揚州府通州,所以他是廣義的揚州人。李方膺跟“揚州八怪”之翹楚鄭板橋的友誼,除從上面提到的幾人共同創作的《花卉圖》,《三友圖》已可略見一斑外,更有可述者。
首先,板橋對李方膺的畫藝極爲佩服,評價極高。墨竹是鄭板橋最拿手的絕技,但他《題李方膺墨竹冊》仍認爲李的墨竹“東坡,與可畏之”連畫墨竹的聖手蘇軾,文同都“畏之”,可見其評價之高。至於對李方膺最擅長的墨梅,則論述更具體,評價更高,鄭板橋在李方膺逝世五年後所作的《題李方膺畫梅長卷》中說:
蘭竹畫,人人所爲,不得好。梅花、舉世所不爲,更不得好。惟俗己俗僧爲之,每見其大段大炭撐拄吾目,真惡穢欲嘔也。晴江李四哥獨爲於舉世不爲之時,以難見工,以口口矣。故其畫梅,爲天下先。日則凝視,夜則構思,身忘於衣,口忘於味,然後領梅之神、達梅之性,挹梅之韻,吐梅之情,梅亦俯首就範,入其剪裁刻劃之中而不能出。夫所謂剪裁者,絕不剪裁,乃真剪裁也;所謂刻劃者,絕不刻畫,乃真刻畫。宜止曲行,不人盡天,復有莫知其然而然者,問之晴江,亦不自知,亦不能告人也,愚來通州、得睹此卷,精神浚發,興致淋漓。此卷新枝古幹,夾雜飛舞,令人莫得尋其起落,吾欲坐臥其下,作十日功課而後去耳。乾隆二十五年五月十三日板橋鄭燮漫題。
在這幅畫上,他還題了一首四言詩:梅根齧齧,梅苔燁燁,幾瓣冰魂,千秋古雪。
據鄭板橋在同一時間所作《題黃慎畫丁有煜象卷》(《板橋書畫拓片集》,原件藏南通博物館)的跋語“郝香山,晴江李公之侍人也,寶其主之筆墨如拱壁,而索題跋於板橋老人。”鄭板橋在乾隆二十五(1760)初夏他六十八歲時曾第二次來通州,李方膺的侍人郝香山拿出他所訪藏的主人的畫,請鄭板橋題辭。鄭有感於他與李方膺原來的深厚情誼和郝香山對其主人的一片忠義,便欣然命筆,寫了上引題跋和詩,鄭板橋這次來通州,住在城北二十餘里的秦竈, “寓保培基井谷園”(金榜《海曲拾遺》),並去遊狼山,在他的集子中,留下了《遊白狼山》七絕兩首。
這篇題跋先批判俗工俗僧所畫梅花之令人作嘔;接着稱讚李虧膺所畫梅花“以難見工”,“爲天下先”並具體敘述其畫梅時以不剪裁爲剪裁,不刻劃爲刻劃,順乎梅之天性,不見人工雕琢的藝術經驗;最後表示對這幅梅畫的“新枝古幹,夾雜飛舞”十分傾倒,願意“坐臥其下,做十日功課而後去”。這篇題跋寫得如此具體深刻、充滿感情,也反映了鄭板橋跟李雲膺結交已久,接觸甚多,知之甚深,是他們深厚友誼的重要見證。
李方膺解任合肥知縣後,在南京借寓項氏花園,題名借園,從此定居下來,直至二十年(1755)秋因病回通州,其間整整四年時間,常與當時文壇泰斗袁枚,畫家沈鳳過從,談詩論畫,關係十分密切。袁枚曾在給李方膺的贈詩中寫道:“我愛李晴江,魯國一男子。梅花雖倔強,恰在春風裏。超越言鋸屑,落落如直矢。偶逢不平鳴,手作磨刀水。兩搏扶搖風,掉頭歸田矣。偶看白下山,借園來居此。大水照窗前,新花插屋底。君言我愛聽,我言君亦喜。陳遵爲客貧,羲之以樂死。人生得朋友,何必思鄉里。”乾隆二十年乙亥初春,李方膺曾回通州一次,袁枚亦有詩相送。詩集卷十一收了《送李晴江還通州》三首,第一首有句雲:“才送梅花雪滿衣,畫梅人又逐飛。一燈對酒春何淡,四海論交影更稀。”所寫確爲初春景象,並明點“春” 字。
李方膺喜畫風竹。他的《瀟湘風竹圖》畫一方醜石,幾竿湘竹,竹梢彎曲,竹葉向一個方向飄動,顯示出狂風大作的情景。畫上小題詩:
畫史從來不畫風,我於難處奪天工。 請看尺幅瀟湘竹,滿耳丁東萬玉空。
李方膺畫風竹是有深刻寓意的,他在另一首題《風竹圖》中寫道:
波濤宦海幾飄蓬,種竹關門學畫工。 自笑一身渾是膽,揮毫依舊愛狂風。
《蒼松怪石圖題詩》 君不見,歲之寒, 何處求芳草。 又不見,鬆之喬, 青春復矯矯。 天地本無心,萬物貴其真。 直幹壯川嶽,秀色無等倫。 飽經冰與霜,千年方未已。 擁護天闕高且堅, 迥幹春風碧雲裏。
他當地方官三十年,遭受過幾次沉重的打擊。雍正八年(1730)他在樂安知縣任上,因開倉賑災來不及請示上司,而受到了彈劾雍正十年(1732)他在蘭山知縣任上,總督王士俊盲目地下令開荒,官員們乘機勒索鄉民,他堅決抵制,竟被投進監獄,吃了一年冤枉官司,最後是乾隆十四年(1749)在合肥知縣任上,因抵忤上司竟被安上“貪贓枉法”的罪名而罷官。凡此種種,就是他所說的“波濤宦海幾飄蓬”。官場太黑暗了,他便棄官去學畫竹,當了“畫工”,他的性格依然未變,“自笑一身渾是膽”,蔑視傳統,蔑視權威,愛畫狂風,以此寄託自己與惡劣環境堅決鬥爭的不屈精神。丁有煜曾曰:“(李方膺)謝事以後,其畫益肆,爲官主力,並而用之於畫,故畫無忌憚,悉如其氣。”李方膺的筆下,狂風固然是不屈精神的象徵,但這僅是畫家性格的一個方面,體現了他跟惡勢力鬥爭的一面;他的性格的另一方面,即對下層人民的關懷和同情,則促使他筆下的風化爲使萬物欣欣向榮的春風,使勞苦大衆得到溫暖的和風。他在《題畫梅》詩中寫道:
揮筆落紙墨痕新,幾點梅花最可人。 願借天風吹得遠,家家門巷盡成春。
實際上,李方膺愛梅,是愛梅的秉性,愛梅的品格,其實是自我人格的外射。“識者謂李公爲自家寫生,晴江微笑而已”。 “爲自家寫生”,一語道破李方膺畫梅的心態和內蘊。其題《梅花捲》雲: 予性愛梅,即無梅之可見而所見無非梅。日月星辰梅也,山河川嶽亦梅也,碩德宏才梅也,歌童舞女亦梅也……知我者梅也,罪我者亦梅也。李方膺好友袁枚評價其梅稱:“傲骨鬱作梅樹根,奇才散作梅樹花,孤幹長招天地風,香心不死冰霜下”。▲